阳嘉六年,
刘保长成了一个健壮的大人,
他那些同学们也到了可以入仕为官的年纪。
于是,
他开始整合自己手中的力量——
为帝六年,
在长久的“汉室天命”影响下,
自然会有一些臣子,聚拢在皇帝身份,做大汉的忠臣良将。
而刘保显露出的天赋,
更是让一些摇摆的世家,选择落子到他这一边。
“但这些还不够。”
君臣召对之时,
先后担任过元初学宫祭酒、大汉太史令、侍中,如今升职为户曹尚书的张衡,这样对皇帝说道:
“天下之大弊,在于世家。”
“如今察举沿用百年,已有察亲举戚之事,使得野多遗贤,而朝堂之上多有碌碌之徒。”
“至于土地,更多有兼并!”
“黎庶之间,也多迷信谶纬、天象之说。”
“前日陛下向群臣求教当今天下之弊,或言宦官近臣之不当,或言察人举贤之不明,然而这些话语,对于治理天下,疏解弊政来说,不过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罢了。”
病症的根本还没有触及,
纵然解决了头痛脚痛,可以使得久病之人得到一时舒畅,但日后复发,也是必然的。
张衡管理户曹,负责国家赋税的事务,对某些东西的感知,是十分清晰的。
天下熙熙攘攘,都为了“利”而动。
所以府库里的钱财,
百姓家中的储备,
士族庄园中的囤积,
是不会骗人的。
皇帝点点头说,“朕知道这个道理。”
在继位之初,
他便效仿祖父和帝的先例,让人为自己讲解史书故事,并取来章、和、安三朝的奏疏翻阅。
年纪小,不代表皇帝不懂事。
他只是缺乏经验罢了。
而读多了前人之事,对近五十年来的国家大体情况,也有了基础了解后,
想要理解张衡话语中的深意,并不困难。
只是很多事,
并不是知道就可以解决的。
很多人都可以指出问题,然而能够解决问题的,又有几人呢?
“还是要想办法,让人多多读书。”
皇帝站起身,与张衡这位长者一同漫步在宫廷御花园之中。
只有几位近侍远远的跟在后面,不能窥听天子与尚书的对话,并遵从皇帝的命令,驱赶想要进入御花园的后来者。
满是年轻气息的声音便在这片安静的区域中响起:
“就像你说的那样,”
“天下黎庶那么多,让他们有了足够的智慧,就能够从中涌现更多的人才。”
先秦之时,诸侯都能从蛮夷、野人中寻找到人才,
更何况推广学校,启迪民智之后呢?
只有拥有了足够的人才,聚集起足够的力量,才能对抗庞大的世家。
单打独斗,
再美好的愿望,也不会有实现的一天。
“和帝还有祖母没有完成的事,朕应该要接过来,将它好好的延续下去。”
想起邓太后之后,
自己那位生父的各种操作,以及至今还没有解决掉的后遗影响,
皇帝便停止了言语,发出了一声叹息。
“随朕去享用饭食吧!”
最后,他对张衡招呼起来。
而等到张衡拜别天子,走出皇宫时,天光已经微暗起来。
结束了一天工作的皇帝仍旧没有休息。
他换上常服,又陪着皇后梁妠,在皇宫中散起步来。
比他还要小几岁的皇后温温柔柔的跟在身后,偶尔指着宫中某个地方发出疑惑:
皇宫实在是太大了,
哪怕入宫做了妃嫔、做了皇后,梁妠对这个地方还是有些陌生。
不过,
皇帝也是这样。
皇后好奇的地方,他有些答的出来,有些答不出来。
“皇宫”固然是他的家,
但总有角落他既不会经过,也不会看到。
他的想法很多,目光高高远远,实在没办法分润出去,用来探索皇宫这天下一隅之地。
好在中常侍曹腾能替皇帝做出解答。
他是皇家的奴仆,时常在这庞大的建筑群中跑来跑去,知道的比它的主人还要多些。
帝后听了,便更加欣赏曹腾的贴心,认为他这样细致,是个贤明的宦官。
微风吹来一阵,树叶发出梭梭的声音。
皇帝忽然心血来潮,指着御花园中的一角空地,对皇后梁妠说道:
“我听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如今国家正在为日后培养人才,不如今日就在这里种下一棵树木吧。”
“也许等到日后人才喷涌的时候,你我手植的树木也能郁郁葱葱,为一方土地带来阴凉。”
梁妠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取“凤栖梧桐”之意,曹腾亲自扛来了一颗小小的梧桐树苗。
皇帝带着人,在自己看中的角落上挖掘了一个土坑,将树苗放了进去。
梁妠为之填土浇水。
很快,
洛阳皇宫中便多出来了一棵小树。
梁妠看着还没有自己高的小树,也忽然升起好奇,一边为皇帝擦拭着手心沾上的泥土,一边询问皇帝:
“陛下为人才忧虑,难道当今天下人丁滋生,还不够用的吗?”
皇帝摇着头说,“‘人才’的标准,也是由人定下的。”
言外之意,
一些人眼中的“人才”,并不能得到皇帝的认可。
然后梁妠又问,“那大汉的人才不够,可以向新夏、西海那里招收啊?”
“诸夏享有着九州之地,炎黄二帝的后裔加起来,足有亿万之众……难道那里也没有人才吗?”
论说整个诸夏,
那将之视为放大版的周朝,也是可以的。
而周朝之时,
各国的人才流动的频率,那可太频繁了。
梁妠先前还听说了宋使的事情,知道西海那边,国祚新立的宋,对“天子”这一举世无双的名器,怀抱着大胆的想法。
于是她想:
把宋国的人才都招来中原,为汉室驱使,这样宋国无法强大,其君的狂悖想法,自然也成了妄谈,这多是一件美事啊!
但皇帝的笑声打断了她美好的幻想。
“诸夏大九州,虽然类似周时的小九州,可到底时代不同了。”
先秦的人可以自由来去,
如今却是不常见的。
何况西海、新夏,距离中原何其遥远,那里人才想要过来,又何其艰难。
“而且来的人是不是人才,谁也无法预料。”
千里马常有,伯乐却是不常有的。
孝廉都可以伪装,
难道其他东西就不能伪装吗?
“陛下圣明烛照,也不能判断吗?”梁妠问道。
皇帝就说,“我只有一双眼睛,用来选拔中原的人才,都不够用,何况那些地方呢?”
“再者说,自家的事,还是用自家的人放心一些。”
“若上下之间,没有依存的关系,治者与被治者,没有可以信任的凭证,那让外人来治理国家,又怎么能够放心呢?”
除非那原本的统治者,本就不与国民一条心。
站不到一起,坐不到一起,
嘴里念叨着外面的事,
举止也倾向于外面的人,
如此,
自然也不介意大肆启用外来者,来压迫治下的国人。
皇帝想起自己近来读到的辽东燕国故事,便心生些许感慨。
六十年的国祚,
能够养育三代人的光阴,
地跨万里的疆土,
结果覆灭了也就覆灭了,
没有一个想要恢复它的国人,也没有一个想要恢复它的旧日统治者。
那位末代燕公在洛阳养老时,还曾满是真情实感的说,“比较乐,不思燕也。”
以大汉的角度看,
这样的做派,自然是值得大加赞赏的。
但以统治者的角度看,
燕国的旧事,却是需要警惕的。
生长在甘棠之下,受国人推举选拔而登上朝堂的燕人公卿,都能做出那样的行为,
若大汉连做事的官吏,都变成了外来者,只怕覆灭的时日一到,要比燕国还要丑陋凄惨。
梁妠听了,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所以说,亲近的人才值得信任。”
皇帝也不跟她再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手,留下身后小树,又转去了其他地方。
随后不久,
皇帝采纳了自己认可的建议,推行起了新的政令:
他对察举进行了更严格的限制,只允许四十岁以上的人得以选入,并禁止宫廷近侍的亲友参选。
这些人的富贵,本就沐浴到了家族子弟身上,若是再加以延伸,那只会缔造出新的世家大族。
这违背了光武架空三公职权,改用地位较低的尚书之臣主持中枢的本意。
也会给怀抱着削弱世家力量的皇帝,增添不必要的负担。
尚书、中常侍这样的近臣,
只需要紧紧的依赖于皇帝身边,为其贡献力量就好。
对于选拔官员的考试,
皇帝也进一步提高了要求,并增设了策论、经济、明算等科。
除此之外,
皇帝又下令清缴起了违法之臣的家财,将抄家得到的土地、财产,拿去赈济地方贫困之民。
而那些被收缴惩治的人中,不仅有与当年阎氏勾结的人,还有帮助皇帝登位夺权的山阳君宋娥。
当宋娥走上王圣老路,也收取官员贿赂,为之谋利的消息传来时,皇帝相继流露出大惊、悲痛、失望、决绝的神情,才宣布了对宋娥的抄家和流放。
他随后对着大臣感慨:
“宋娥,是朕的保姆,与朕极为亲近。”
“这样的人,竟然也会违背朝廷的政令,做出让朕厌恶的事情,那与朕更加疏远的其他官员呢?”
他趁势又下达了考核吏政的命令,并派出使者前往地方,对那些疏忽政务、腐朽无能的官员进行惩处。
当然,
最让天下人推崇的,还是皇帝要求在地方增设学校,并推广新的印刷术的政令。
前者,
秉持了大汉向来对教育的重视,可以用来歌颂君主的德行,但还不至于让士人为之欢呼雀跃。
只有那能印刷出更多书册,让知识变得更加廉价、容易得到的技艺,才值得寒门士子泪流满面,面朝洛阳的位置,向皇帝送上感激。
由张衡研制出来的,通过泥木雕刻,模仿印章的刻印,可以灵活组合,最后复刻出许多书册的印刷术,
是皇帝用来证明格物之学的美好,以及收买苦于经学世家长期垄断,难以购得书籍,增长自身知识,进而提升自身地位的寒门学子的。
原本,
这样的技艺,张衡在几年前,便已经研制了出来。
但当时他要管理的事务繁杂,民间还有水旱的灾祸,需要通过修缮水利去缓解,
他只能先将这技艺放去了一边。
毕竟知识即便束之高阁,也不能消除其存在。
腐朽虫蛀,也需要一定时间。
等到腾出精力,收拾收拾,还能呈现在世人面前,启迪后者。
但农田遭到伤害,不能收获粮食,却是能在一年之内,决定一家数口命运的。
张衡不愿意苦一苦百姓,
便只能让天下有志于学的读书人等上一等。
毕竟士人的前途重要,
黎庶的生命难道就不重要了吗?
……
“就是印出来的书,还是有些糊,不够精细。”
新办的县学之中,
师长们刚刚从朝廷手中,拿到批发而来的书册,还没来得及自己欣赏学习一下,便被无处不在的上帝偷摸了出来。
“看上去距离咱们的小报,还是有些差距的。”
书里面的内容,
何博是早已看过的,甚至就连某些书籍的作者,也正在他的麾下拉磨。
所以何博只是简单翻阅了一下,感受张衡“活字印刷术”的成果,随后便将书本放回了原位。
当然,
一向嘴碎的上帝,并没有忘记对此做出评价。
旁边的王景跟张衡关系亲近,早已将之视为弟子,便忍不住说道:
“忙成那样,还能研究出这样的技艺,已经很好了。”
“活人哪有死鬼的悠闲?”
张衡有着足够的能力,又有着足够的品行,因此得到了皇帝的倚重。
而领导的重视,
往往与大量的工作相伴。
等坐上户曹尚书这种需要算明白整个国家账的位置后,
张衡更是忙的脚不沾地。
在这种随时可能过劳死的情况下,张衡还能点出“活字印刷”的技术,难道不应该鼓励吗?
“你说得对。”
上帝从善如流,当即改口说道,“那等他死下来,我再跟他细说这些东西。”
王景摆了摆手说,“这还是算了,让这小子好好休息一下吧!”
汉和帝的时候,
年轻的张衡在洛阳做土木。
邓太后的时候,
壮年的张衡在江南做土木。
现在虽说不用再去太阳下抛头露面了,
可还是做了文书牛马。
一点都没闲过。
王景当年治完了河水,还在家中侍奉了好一阵老祖母呢!
何博见他“前倨后恭”的模样,直接笑了起来。
转而他又说:
“可惜这些书,还不能让天下人翻阅畅读。”
还是那个道理——
耕读,并非容易之事。
普通百姓一辈子的精力花费在耕耘上,尚且不能保证腹饱衣暖,
更别说拿出一半精力去读书了。
寒门固然被士族鄙夷,
可好歹是有个“门”的。
他们家中的土地,还有宅院的宽阔,仍旧是普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慢慢来就好。”
同样跟着上帝出来,逛一逛这县学风景的孙恩笑道,“水流向下,先是世家,再是寒门,以后自然会轮到百姓的。”
“那还有得等呢!”
何博想起西门豹这个“寒门”,花费了多少功夫,等待了多少年,才当上了个连子孙富贵都未能保全的魏国大夫,便砸吧了下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