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剑的剑锋,清亮间如带血丝般的微红,横亘在两人之间,森冷的剑气无声地切割着凝滞的空气。
剑锋离安南王秦青洛英挺的鼻梁,距离不过寸许。
秦青洛脸上的愕然只停留了一瞬。
她没有后退,甚至没有偏头,只是那双深邃的蛇瞳,缓缓抬起,顺着雪亮的剑身,一寸寸移向持剑之人。
目光里没有惊惧,只有被冒犯的凛冽寒意,她挺直的脊背,玄色金纹的袍服,在暖阁的光线下透着不容亵渎的威仪,仿佛一座骤然拔地而起的险峰,沉甸甸地压向闵宁。
闵宁持剑而立,红衣似火,身姿挺拔如松。
她英气的脸庞上没有半分退缩,那双丹凤眼迎着那双蛇瞳不避不退,手腕稳如磐石,剑尖没有丝毫颤动。
一针尖。
一麦芒。
空气一时沉重,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暖阁里只剩下熏香细弱的飘散轨迹,以及两道目光在空中无声地交锋,一旁侍女连呼吸都屏住了,恨不得缩进墙缝里。
陈易只觉得头皮发炸。
二女再这般对峙下去,哪怕一根针落地,都可能引起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终于,高大女子紧抿的唇线,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
她眼底深处漾开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权衡过后,再深深看了闵宁一眼,目光越过剑锋,这时才有点审视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的味道。
秦青洛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她开口了,声音依旧清朗,却多了几分沉稳的疏离,
“闵宁?
多年不见……”
她顿了顿,目光在闵宁英气不减却更显风霜的脸上停留片刻,
“你这些年,可还珍重?”
她并没有用“别来无恙”,话语也因此少了许多兴师问罪的意思,语气很是平淡,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从未发生。
闵宁敛了敛眸光,雪亮的剑锋缓缓入鞘。
常言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尚在京城之时,自己身处微末之时,能够结识这般大人物,本来就是一大幸事,哪怕秦青洛并未赠予什么秘籍法宝,可能够引为知己,就已经是最大的鼓舞。
如今一时剑拔弩张,倒是显得她不近人情了。
只是没有办法,自得知是秦青洛意欲下聘一事后,她便不得不急匆匆地让陈易引见,本以为多年游荡江湖,早已能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只是没想到,听闻此事后,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急切。
“王爷,我一切都好。”闵宁向前抱拳道。
秦青洛眸光在闵宁身上梭巡,上下看了一番,似乎将她多年来的经历都尽览其中,她嘴角勾笑道:
“寡人早早便从伺隙房里得到你来南疆的消息了,也想着哪一**会登门拜访,别来无恙,你这一回不速之客当得,当真叫寡人意外,是…他带你进来的?”
高大女子的蛇瞳扫向了陈易一眼。
“不错,我听说,他近来在王府里……”
闵宁同时也扫了他一眼,缓缓道:
“极为得宠?”
陈易额上冒起些许汗水,眼下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眼前分明是自己最想避免的情况,却偏偏就发生了。
这当何解?
许多人面对这等情况,大多掩面羞耻,或者心生愧疚,无颜面对两位真心实意的女子,徘徊在抉择间犹豫不决,但所幸的是,陈易不是这样的人。
二女的眸光下,陈易飞快思虑后,竟微微一笑,出声道:
“若不得宠,我哪敢光明正大把闵宁你引见给王爷?”
一句话落下,二女神色微动,先是微蹙眉头,可念头转了转,又缓和了下来。
闵宁是听中那句“光明正大”,她性情直率,旋即一想,陈易路上虽有犹豫,却并未阻止,而是真的把她引见过来,这般光明正大,想来问心无愧。
秦青洛则听中那“若不得宠”的反问,陈易这一回在闵宁面前的的确确承认自己得宠,也算是明确下二人间的关系,再念及是自己让陈易把闵宁带过来的,这事上,还是自己让他有些为难。
同一句话,二女都得到了不同的答案。
片刻后,秦青洛拍了拍手,笑道:“闵月池远道而来,倒是寡人怠慢了,来,寡人先请一顿酒。”
她抬手示意,方向正是王府中那栋可俯瞰龙尾城的瀚海楼。
瀚海楼,正是那处王府的藏经阁。
陈易心头微动,这也是之前秦青洛多次带他上来的地方。
当时留他下来一个的名头,还是请教武意,如今武意没请教几回,进肚条啊不,进度条倒是……推进了不少。
陈易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点微妙。
闵宁不知内情,没有推辞,随秦青洛登上瀚海楼。
楼高风劲,视野豁然开朗,远处的龙尾城街市、蜿蜒的河流、层迭的远山尽收眼底,凉风扑面而来。
闵宁走到栏杆边,长吸了一口气,胸中那股郁结似乎被吹散了些许,但目光依旧锐利。
秦青洛随后而至,吩咐侍立一旁的侍女:“取寡人珍藏的南岭春来,煮上。”
很快,红泥小火炉、酒具和一坛未开封的酒便被侍女送了上来。
泥封拍开,一股清冽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带着山野花果的芬芳,冲淡了楼阁间残留的剑拔弩张。
侍女熟练地温酒、分盏。
秦青洛执起一杯温热的酒液,琥珀色的液体在玉盏中轻轻晃动,她看向闵宁,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多年不见,不知月池这酒量,可还如当年在京中那般?”
她这话语带着些旧识重逢的随意。
闵宁也端起酒盏,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迎上秦青洛的目光,道:“王爷说笑了。江湖漂泊,风霜雨雪里滚打,酒量……自然是只增不减,倒是王爷,执掌一方,日理万机,可还保有当年千杯不醉的海量?”
秦青洛闻言,蛇瞳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随即化为一声低笑道:“寡人治下,宵小慑服,倒也无需时时借酒消愁。不过,既是故友重逢,今日正好试试……”
“王爷既有兴致,闵宁奉陪便是。”闵宁毫不示弱,同样举杯。
两只玉盏在空中轻轻一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二女不再多言,仰头便将杯中温酒一饮而尽,辛辣醇厚的酒液滑入喉中,带来一股暖意,她们放下酒杯,侍女立刻又为两人斟满。
秦青洛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江湖路远,风波险恶。寡人听闻闵女侠这些年足迹踏遍南北,想必见识了不少奇人异事?”
“当然。”
“说来听听,也让寡人这困守一隅之人,开开眼界。”
闵宁咽下口中醇厚的酒液,丹凤眼望向远方层迭的山峦,“奇人异事倒也不少,塞北的风沙能刮掉一层皮,江南的烟雨也能泡软一身筋骨,最有意思的一次,是在川蜀大山深处,撞上了一头成了气候的恶蛟。”
“哦?”秦青洛眉梢微挑,来了兴致,“恶蛟?此物凶顽,行云布雨,翻江倒海,月池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闵宁指无意识地在剑柄上轻轻一弹,发出细微的铮鸣,“狭路相逢,唯有一剑而已。那孽畜盘踞山泽,兴风作浪,已成一方祸害,我寻了它七日,终于在雷雨之夜,于河道上游将其截住,它正要走蛟。”
秦青洛放下酒杯,目光扫过闵宁腰间的风云剑,似不经意地问道:“便是我南疆西北处的那条恶蛟?”
“正是,”她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金铁交击般的铿锵:“风雨如晦,浊浪滔天。那畜生藏身水下,搅动毒瘴,伺机偷袭,我与它在雷雨里缠斗了半宿,剑气搅碎了方圆百丈的芦苇荡,最后……”
闵宁顿了顿,端起酒杯又饮了一口,眼中锐光一闪,“觑准它误以为我已败逃,急于趁吉时走渎化龙的刹那,一剑贯颅!”
“好!”秦青洛忍不住赞了一声,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欣赏,虽为王爷,骨子里犹有属于武夫的气魄,“贯颅一剑,干净利落!这等凶物,就该如此了结!为民除害,大快人心!来,寡人敬女侠这一剑!”
闵宁也不矫情,举杯相碰,“王爷谬赞。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剑斩之罢了。”
两人再次一饮而尽,侍女无声地将酒续上。
酒过三巡,气氛似乎真的缓和了许多。
秦青洛开始问起闵宁这些年在江湖上的见闻,闵宁也捡了些有趣或惊险的经历说来。
两人谈笑风生,言语间虽仍带着各自的锋芒和试探,却也隐隐透出几分昔日知己重逢的意味。
一个讲述王府治下的南疆风貌,一个描绘天南地北的江湖轶事,竟也相谈甚欢。
而陈易……
此刻则淡化自己的存在。
陈易端起侍女斟的一杯酒,小口小口地抿着,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楼外的风景上,耳朵却竖高,捕捉着二女交谈的每一个字。
二女间除了他以外,其实别无多少矛盾,反而能相谈甚欢。
如今只怕自己弄出一点动静就引来那两位的注意,将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气氛,再次点燃成熊熊烈火。
更只盼着这顿酒,能喝得越久越好,喝到大家都忘了下聘那茬儿……
醉意渐浓,人一旦醉了,敢谈的,能谈的事便多了许多,顾忌也就少了许多,越来越肆无忌惮。
话题不知怎么又绕回到南疆西北的恶蛟。
闵宁端着酒杯,笑盈盈道:“说回来,斩蛟固然极为快意,但最快意的不只是斩蛟。”
“哦?何来最快意?”
闵宁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最快意便在于,斩蛟之后,恰好撞见了自己的心上人!”
说着,她一把揽住陈易的肩头,生生把他拉得靠在自己身边。
一直,陈易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有些猝不及防,旋即注意到秦青洛的蛇瞳微微缩了一下。
闵宁固然是直来直去的侠士性情。
但这一幕落在女王爷看来,就是自己的丈夫突地被闵宁扯入怀里,肆意亲昵,对于一地藩王而言,委实有些……
秦青洛倒不至于大动肝火,只是道:“那自然是极好的,这些日子来,我也与我的心上人在此地对饮通宵。”
无声间,陈易感觉闵宁拦住自己肩头的力道大了几分。
二女都是刚烈性情,不善表露心迹,此刻醉意浓烈,一口一个“心上人”非但没让陈易为之窃喜,反而后背有些凉飕。
闵宁满不在乎地问:“王爷你跟陈尊明常常在这对饮?”
话是问的秦青洛,她侧过头,直直看着陈易。
陈易正琢磨着如何回应,还不待开口,便听秦青洛道:“呵,他不胜酒力,容易醉倒,不知闵月池你知不知道。”
闵宁眸光敛了起来,旋即缓缓道:“这些年我都不在他身边,以为他变了,没想到,他还跟几年前一样,那时我们偶尔一块喝酒,有一次登的楼,比这里还高。”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落在秦青洛的耳廓里,当然是不同的意味。
这不就是在说,无论如何时过境迁,陈易的心都始终在她闵宁那边么?
“哦,那不知他那时有无吻你。”
“不瞒王爷,当然有。”闵宁抬起眸,眼睛不由锐利。
“那不错,不过我是吻了他。”秦青洛似在酒后吐真言一般,“他还想再要,我不赏了。”
闵宁听后一愣,很想驳一句“稀罕你么,有我呢”,只是到底交情还是有的,这种话不好说。
可若是就此忍气吞声……
自习武以来,能让她忍气吞声的,除了家中长辈,便只有陈易。
闵宁顿了顿,勾起微笑道:“那想来他很受用了,他这人别的不多,色心最多,说起来,我入南疆不久便碰到了他,本来就是重逢一场匆匆别过,没想到他非要跟我来一回。”
话音落耳,陈易慢慢瞪大眼睛。
“……什么时候?”
女王爷的印象里,陈易自入安南王府以来,就未曾脱离过掌控,每一次行踪她都有把握。
“许是…十几日前、或几十日前,总之,倒也不超过一个月。”
那便是…宗庙行刺之后,入王府之间……
他那时要入她秦家的门…还敢与闵宁…胡来?
秦青洛听罢,深邃如渊的蛇瞳缩住,慢慢扫向了陈易,
“哦?
那的确是个…天赐良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