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像蝙蝠悬吊在潮湿溶洞的阴影里。
姚瑛自此密切凝注着陈轸一举一动,无声无形。
她发了疯似地,百般打探有关他的一切消息,每一样微乎其微的小事都能牵动她心绪。上至陈轸朝堂奏对时展现了多少不凡谈吐,下至他平日衣襟沾了什么熏香;从他每日几时出府,要去往哪些地方,到他家中都有些什么人……
偶尔刻意与他相逢,他彬彬有礼,对她吐露的每个字眼,都能让她整宿揣摩。
这些陈轸都不知道。
陈轸永远不会知道。
姚瑛承认,她是有野心的——庸碌之辈,岂配入她法眼?
而陈轸,恰如一轮明月高悬天穹。
执掌枢要的权势,高门世家的出身,满腹经纶的才学,俊秀端正的神貌,温良谦谨的性情,哪一样不令人艳羡至极?他年长她八岁,不过八岁而已,正是她心仪的年岁之差。更何况,他又不曾有过家室,无人与她分这一杯羹。她若能攀附上这般人物,还愁前路不够顺遂?
姚瑛并非没有觉察出些许异样。
好比先前有一次,宫外街巷,姚瑛守在陈轸的必经之路,忽听到陈轸的声音——
“窈窈——”陈轸唤道,“别乱跑,窈窈!”
那声音太过温柔,带着令人沉溺的暖意,恍若母亲呼唤孩子。
姚瑛一怔,突然就想起了幼时,阿娘笑着唤她一声声“姚姚”。
她大睁着眼,一眨都不眨,远远瞧见,陈轸半弯下腰。
一个四五岁的女娃扑到他怀中,被他抱起来耐心拍抚。
光影明媚,最寻常的温馨。
姚瑛心底说不上什么滋味。
也困惑于如此复杂的滋味。
她站在那儿,眼珠如蒙尘般,晦暗淡薄。
恍恍惚惚,有那么一瞬,好像看到了阿娘,好像那个被抱哄的孩子不是“窈窈”,是曾经的“尔朱姚瑛”——她也曾是个,被珍视爱护的,孩子啊。
街上人来人往,陈轸托着女孩膝弯,往上掂了掂。
他直直地迈步前行,恰与姚瑛擦肩而过。
他没有注意到姚瑛。
一瞥都没有。
“跑这么急,也不怕跌了,”陈轸说着,手指捋了捋女孩额发,“满头汗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水里扎过猛子。”
“我看到狸奴了,”稚嫩的童声清脆雀跃,“就在街角,躲到杂物后头去了!不知狸奴有没有家,我们能带它回家吗,我想养……”
“你呀你,”陈轸失笑,指尖点她鼻尖,“想起一出是一出,是不是?我们窈窈啊……”
姚瑛僵矗,甚至为某个飞闪而过的念头心惊:多希望此刻,是陈轸在唤她“姚姚”,是那份慈爱也能落到她身上。
小女娃抱着陈轸脖子,撒娇一样轻轻扭动,清亮的眼睛忽闪忽闪,有一瞬间转与姚瑛相对,很快又挪走了。
“唔……晚膳我们吃胡麻羹,好不好?”
“行啊,那春饼和馎饦,窈窈宝还想吃吗?”陈轸语声温润。
“嗯!想吃!”孩子笑得灿烂,“吃完了饭,窈窈今夜还能听故事吗,不听的话,睡不着的……”
“好好好,那窈窈宝得答应我,一会儿可要好好吃菜,不许再挑食……”
两人背影远去,交谈的声音也再听不到了。
纵是早知陈轸一直将“表妹家的小孩”带在身边教养,姚瑛仍敏锐地感到奇怪。
不对。
这不对。
实在奇怪。
寻常人,谁会把一个表亲的外甥日夜带在身侧,视作亲子般呵护疼爱?
这不符合常理。这不可能。
除非,陈轸根本,就不是那孩子的舅舅。
姚瑛此刻就像一只被火燎到的猫。
一股无名的敌意顺着后脊窜上来,在脑髓里迸裂,炸成四散的滚烫岩浆。
耳膜随着心跳突突发响,浑身血液凝滞,仿佛敲响了什么长鸣的大鼓——戒备顿生。
她的第一反应是,那女娃娃会是陈轸的私生子。
是陈轸与谁暗通款曲所出,不能公之于众的孩子。
陈轸出身显赫,年轻有为,容貌还英秀,如今年逾二十五,竟然从未娶妻,家中连个妾室都没有——这显然不合情理。他会不会早有了相好,也早有了孩子,只是迫于一些因由无法光明正大,才假借照顾“已故表妹的小孩”之名义,偷偷养育自己的亲生孩子?
名为恶毒的寒霜降下,覆了姚瑛满心。
若她猜测为真……她绝不允许,那孩子继续存活于世。
姚瑛当即密遣心腹奔赴淇川查探陈氏秘辛。探子回报:五年前,郯郡戚氏有女令珍,未婚有孕,自东海跋涉至淇川,产女后亡故。彼时陈氏长房嫡子、独苗苗陈耀祖病殁,陈氏家主突然对外宣称尚有一外室所出之子,名唤陈轸。此前无人得知陈轸存在,然而陈轸才能卓越,很快便凭努力高居庙堂,未负众望。
再后来,陈轸忧心表妹遗孤襁褓失恃,又虑陈氏内宅腐朽,遂将那孩子带来平城,长久地养在身侧。
这似乎是个完美的解释。
姚瑛暗中松了口气。没往别处去想。
宁可选择相信,陈轸只是生性博爱,愿对一个表亲外甥无私倾注关爱。
也不愿信另一种可能,一个荒诞的,却能将一切串联清晰的确凿脉络。
……
姚瑛决定出手。
那年元日宫宴,她买通了内侍,在陈轸的茶与酒水里下了**。
当昏迷的陈轸被宫人架着抬到一处偏殿,躺倒在榻上,全无意识,姚瑛从暗处走出来。
宫人弓着身子,讪笑着摊开手,姚瑛便往其手中放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
不耐烦地摆摆手。
宫人也不多说什么,迈着小碎步退了出去,门从外面关得严严实实。
姚瑛在榻沿坐下,静静端详着陈轸的面容。
嘴角不受控地翘起,越翘越高。
像是欣赏自己的战利品。
是她尔朱姚瑛挖空心思,算尽机关赢得的彩头。
她慢条斯理地解开陈轸腰带,以指拨开他衣领。
一层,一层。
蓦地,姚瑛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她愕然发现,陈轸里衣下竟裹着一圈宽布条。束在胸膛前,掩住了起伏的曲线。
如遭五雷击顶,姚瑛心底筑起的美好高塔炸燃焦黑,轰然塌陷。
——怎还会意识不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姚瑛松了手,瞪着双眼,直到眼酸得再也睁不开一下。
就这么呆坐了好久。
久到腿股处僵麻刺痛、动弹不得,像被千万根针攒刺那样。
姚瑛一言不发,低着头,用手狠劲儿揉搓发麻的部位。
忽然低笑,无声低笑起来。
——原来,如此。
难怪陈轸的喉结并不明显,面不粗犷,身量也不如多数男人高大宽阔。
难怪陈轸始终致力于为天下女子发声。
姚瑛曾天真地幻想,陈轸替自己发声,是因自己特殊。
直到这一刻,她才认清现实:陈轸是女人,想帮的是所有女人,帮她,也只因为她是女人。
难怪陈轸从不近女色,不娶妻也不纳妾,偏将“表妹女儿”养在身边。
姚瑛咬紧牙,眼光冷冷扫过陈轸肚腹。几道纹路凹陷分布,蜿蜒而下。
显然是肌肤曾被撑开过。是生命在其下孕育过的痕迹。
——哪儿有什么陈轸?自始至终,分明只有一个戚令珍!
一个与男人无媒苟合,弄大了肚子,只得灰溜溜躲到娘家产女的残花败柳!
一个胆大包天,妄想借用男人身份,妄想逆天改命执掌权柄的,无耻狂徒!
尔朱姚瑛攥紧了拳头,站起身。
余光里,戚令珍胸膛前的裹胸布分外惹眼。
刺痛了姚瑛残魄深处,仅存的那一抹憧憬。
所有幻想全在这一刹那破灭,最后转化成了深深的怨念。
灭顶般的恨意。
——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笑话。
姚瑛伸手,将戚令珍的衣衫重新穿好,头也不回就朝外走去。
其实在愤恨袭来前,尔朱姚瑛最先感受到的,是茫然,极致无神的茫然。
——为什么?
你为什么会坐到这个位置呢,为什么能化劣局为神迹,你可是个女人啊!
你又怎么能坐到那个位置呢?那可是男人们叱咤风云的地方,你怎么能!
这不可能!周身气压骤沉,尔朱姚瑛浑身发抖,眼底翻涌着刻骨的怨毒。
长久以来树立起的、如棘刺般包围自己、也对向外界的屏障全都被击碎。
——凭什么!
凭什么同为女人,你可以活得如此光彩,我却只能在阴沟里挣扎!
凭什么你可以改头换面拥抱新生,去活在阳光下,去恣意地展现光彩,去证明你的力量,我却只能做那阴暗角落里依附于人的吸血藤蔓,扭曲,卑微,献祭身体和尊严,拼了命地苟活!
——你是错的!
门板在元珺炆身后合拢。
她换上了最平静的神色。
内心却在狂笑不止。
陈轸,戚令珍……
你以为,你很成功吗?
你以为你能笑到最后吗?
我要让你知道,你是错的。
女人不可能像你这样活。你这条路,是死路一条。
只有我才是对的。只有我,才能活到最后。
戚令珍,我暂且不对你下手。
你会自己走向灭亡。
……
戚令珍受腰斩之刑,是两年后的事了。
元珺炆为元隽行献计,以国史纂修之祸、女扮男装欺君、勾结废太子谋逆三罪并罚,判她腰斩,夷三族。
只是元隽行暗中加重刑罚,改作诛灭陈氏九族。
“阿炆,你就这么恨陈太傅?”元隽行拥着她,假惺惺叹气,“她毕竟帮过你。咱们就把事情做得这样绝?”
元珺炆不置可否,唇角轻翘。
“谁叫她一个女人,非要扮成男人抛头露面。哗众取宠,愚蠢透顶。”
“不过,为什么是腰斩呢,”元隽行把玩着她的发梢,“干脆点,直接砍了她脑袋不好?若为折磨,凌迟或车裂什么的也够解气。”
元珺炆没有回答他。
行刑那日,元珺炆站在不远处的楼阁之上,俯瞰刑场。
为什么是腰斩呢。
她面无表情,麻麻地缓慢眨动双眼。
——因为腰斩,是要先扒掉衣服的啊。
曾经至高洁、至尊贵的太傅,如今要被当众扒去衣物,躺在砧板上,被重斧拦腰砍成两截。
戚令珍,你会恐惧即将到来的酷刑吗。
你会为人们对你的指指点点而羞愧吗。
你会有一丝后悔——自己曾做出的选择吗。
也许你当初就不该帮我,你看,你那可怜的善良同时害了你自己。
元珺炆说不上自己心里翻涌着怎样的情绪。
她好像脱离了这副身壳,站在一旁审视着自己。
无端的痛。钻心的痛。窒息的痛。她已很久没有体会过痛楚是什么滋味了。
毒辣的阳光下,人们乌泱泱围着,等着瞧——刽子手扒下那女扮男装的太傅的衣衫。
闪着银光的重斧高高扬起,高高落下。
元珺炆没有闭眼。
也没有眨眼。
瞳孔灰蒙蒙的,只映着那桐油板。
“仓庚,”她唤来一旁的手下,“下去问问那刽子手,戚令珍方才,和他说了什么。”
不多时,仓庚回来了。
“贵主,那刽子手说,他让戚令珍下辈子投胎别投女人命了。”
元珺炆“嗯”了一声。
她也这样觉得。她常常会想,要是她是个男人就好了。要是戚令珍也是个男人就好了。
可惜她们这辈子都做不了男人。
戚令珍也会痛苦于自己不是男儿身吧。
“戚令珍却说,”仓庚的话音将元珺炆拽回了神,“下辈子——”
“她还要做女人。”
元珺炆愣住了。
“——她说,女人,生来强劲。”
一滴泪溢出。
顺着元珺炆的脸颊滑落。
·
—元珺炆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