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欢 第143章 烟波远,暮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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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非是头一次与她互相赌气,互相较劲。

十八岁那年,他们闹过许多次小脾气。具体的起承转合,窈窈都记不太清了。

好像有一次是秋狝间隙,他们一起在靶场陪同元栩和苌生练习箭术,她闲得无聊,先去林间溜赤金锭,等再回来,却看到数名世家女眷围在裴西遒身边,有要与他竞技的,有在一旁痴迷他姿貌的。而他,虽然面冷如冰,但对谁都是彬彬有礼态度友善。

窈窈,不,那时还是雍羽,看到这一幕,表面上云淡风轻,其实心里早就打翻了醋坛子,尖叫抓狂。当天傍晚,裴西遒通过小苌生来传话,说在某某地方等她,邀请她去荷花池边漫步散心。

她本来一口答应了,让苌生传回话,奈何气还没消,就临时改意放了他的鸽子,让人家苦等得一身萧瑟一肚子委屈。

第二天再见裴西遒,他脸拉得跟驴一样长,态度也冷犟得像头驴,说什么都不搭理她了。雍羽本就还在吃味他那般“受人欢迎”,心想,若究其根源,还不都是因为他在人前表现得极具魅力,那么吸引人?

两个倔驴谁都不肯先给对方台阶下。

直到雍羽要和苌生一起乘马车去附近的温泉。

苌生先自己爬上了车,可雍羽一身华服繁复无比,不仅迈不开腿,抬脚时还险些把自己绊倒。

只见裴西遒大步朝她走来,眉峰依然紧蹙,如刀刻般凌厉,眼底似有乌云翻涌,暗沉沉不见分毫光亮,唇也紧抿成一条直线。

他伸臂一搂,轻轻抱起她向上一托,就将她稳稳抱上了马车。

做完这件事之后,他又板着脸退避到不远处,还是冷傲如斯,不带正眼瞧她。

徒留雍羽好气又好笑地回望他。

——这人真是,冷犟着来,冷犟着走,其实都不耽误他偏爱或珍视她。

摸清了“小狗”的脾气,彼时雍羽沾沾自喜。后来又一次互相置气时,她就起了作弄的兴致,故意为着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摆起脸色,言语如刀刃般字字诛心,惹他心塞,还假意起身、诓骗他说:我现在就要走了啊,我真走了啊。

看他阴沉着脸没什么反应,她心底也有些不确定,但还是莫名笃定他一定会追上来。

她就是这般有恃无恐。

雍羽推门而出,有意放慢脚步听着门内的动静,果不其然,还真听到他脚步仓促,几乎一刹那就重重地拉开门追了出来,拿一双好看的泪目不甘地瞪视。她假装扭头就走,他便猛冲上来一把抱住她,抱住了就不撒手,那红着眼和鼻尖、双唇颤抖的模样实在可怜兮兮,惹人无限爱怜。

从前雍羽没少这样作弄裴西遒,不过是为了从他的反应里找出爱意的证明,好像只有逼得他情绪波动,看他失魂落魄,她才能确认他的心意。

反反复复,空折磨人心境。

真是恶劣至极啊,她不由得想。裴西遒没有错怪她,也合该失望。不论是曾经的雍羽,还是如今的戚窈窈,都将感情之事处理得糟糕透顶。

去岁年末,平城西楼,她暗中在张寂面前自揭身份。张寂虽答应配合她的计划,却也不掩义愤填膺,呛呛了她几句。

窈窈倔强如昔,回怼道,如果你是我,不见得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她说,十年隐忍,能手刃元隽行,至少她这辈子对得起娘,对得起殿下,对得起昙璿所有与她并肩携手的伙伴们。

更对得起自己的本心。

然而张寂那时听了,只平静反问:那么,裴雁回呢?

她哑口无言。

——雍羽,你是对得起所有人,包括你的本心。

——但你唯独对不起一个裴雁回。

……

帐内门口,她恍恍惚惚地立在那儿,魂不守舍。

任由他死死抱住她不撒手。

不知过了多久,裴西遒缓缓松开了双臂桎梏。

“你好好休息,”很轻的话音,飘渺破碎,“抱歉,是我不好。”

说罢,他打横抱起她,动作轻柔和缓,像是捧了满怀易碎的瓷器。

他将她放回了毡毯,沉默着为她盖好被子,而后似欲起身离去。

戚窈窈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从被中伸出手,一把揪住了他的尾指。

裴西遒一僵,怔然回眸,看着她的手像攀爬树干的藤蔓,顺着小指上爬,一点一点牵住了他整只手。

十指相扣。

“雁回……”

她哽咽着,凝望他,眼眶里有泪打转,晶莹闪烁。

“不是说……可以就这样,牵着我……一直走下去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眨得飞快。

他们也许同时回忆起了那年祭月节,迎着朝霞,牵手漫步长街的一幕。

裴西遒微垂眼帘,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窈窈却发觉,他双眼睫尖似都被什么水汽濡湿了。

半晌,他自胸腔内舒出一声长叹,执起她的手,在她手背印上了一个很深很久的吻。

“我等,”他说,“等到……你愿意真正向我敞开心扉,那一刻。”

戚窈窈眼底噙泪,指着自己心口嗫嚅:“那如果,这里缠成了一个死结,一直拧巴着,一时半会儿解不开呢?”

“那能怎么办呢,”他倏尔叹息,绽出一抹凄楚的苦笑。

另一只手探到她额前,不留情面,弹了个清脆响亮的脑瓜嘣。

窈窈吃痛,双手捂住额头,惊讶地望他。怎么想都觉得这小子是在打击报复六年前的弹棋事件。

“这辈子算是栽在你身上了。”

他用着揶揄的口吻,她却只从中听出了晦黯的悲伤。

……

翌日,三月初三。

这一天于戚窈窈而言是个沉重的日子。多少年来都是。

明天就是裴西遒的二十五岁生辰了,她觉得自己得送他什么礼物,再不济,至少也得向他表示些什么。

窈窈去问张寂,委婉地向对方打听裴雁回如今的喜好。

不出意外又被张寂阴阳怪气地怼了。

“他你还不了解?你送什么都行,哪怕不送东西,给个笑脸,他都能被你钓起翘嘴,屁颠屁颠黏着你讨好,”

若这番言语的“攻击力”只占二分之一,下一句的“攻击力”可就属实是“满打满算”。

“只要别送六年前那种大礼,他就谢天谢地了。”

张寂说完后,看见戚窈窈面色苍白,倒也没多少戳痛她心窝子的得意。

他说行了行了,我不挖苦你了,都不容易。

她缓慢地摇头,心知张寂作为旁观者,清清楚楚目睹了前尘今由,立场是中肯的。如果连张寂都这么气愤,那……裴雁回作为亲历这一切的人……该有多么难过?

戚窈窈没有时间伤春悲秋,因为短短一天内发生了太多事。

先是南边战线传来噩耗,南梁夺回了钟离城,形势危急。再是扶光郡传出消息,原来元珺炆扶持的“新帝”——元栩宠妃诞下的婴孩,竟是个女婴,是她妄图诈称为男婴蒙混过的一步棋。风声走漏,为免引起进一步争议,元珺炆当即下令改立另一宗室幼子为帝。实乃荒唐。

在距离邺城不过二百里地的洹水附近,敌我双方交战激烈。

戚窈窈帮着郑韶音一起为伤病换药包扎,忙得不可开交。晌午过后才得空休憩片刻。

一起坐在战壕内饮水时,窈窈不由得认真地打量她,一个明明才十七岁,却格外勇敢、分外厉害的女郎。

她问郑韶音,为何会放着贵女不做,决然脱离养尊处优的生活,一头扎进战场,做一名军医呢?

郑韶音说,“我是医者呀,医者救死扶伤是天经地义,哪里需要我,我自然就去哪里。”

至于身入军营,她解释道:“总得有人去做,那为什么不能是我?”

窈窈想了想,还是向她道了歉。她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之前是我“先入为主”,听到有兵士背后议论,就以为女郎像他们说的那样,是为了裴司空而来。

郑韶音听了连忙摆手,继续解释:“是我先听闻裴司空的军队在义阳遭遇了疫患,才给他修书一封,毛遂自荐说我能来为将士们诊治,而后一直留下来与军队随行,没想到谣言居然这么可怕,”

顿了顿,她忽然反应过来戚窈窈误会了什么,五官都揪拧成结。

“窈窈,你该不会以为我瞧上裴司空了罢?虽然家中长辈是有这意思,但他原先跟我阿姊相亲,表现得那般倨傲无礼,在我心里就是个这样——”大拇指朝下一竖,“——的臭男人,我还能瞧上他?”

说着说着,郑韶音的表情越发充满嫌弃。

“再说了,我图什么啊?图他万年冰川冷漠脸,还是图他年纪大?”

窈窈为难地抿唇蹙眉,小声尴尬道:“音音,我和他一般年纪……”

郑韶音也抿紧双唇,眨了眨圆亮的大眼睛,然后拍了拍窈窈肩膀,郑重其事道:“那怎能一样呢,男人就像花儿,过了花期就会枯萎垂败,女人可不一样,我们女人是青山,屹立不倒。”

……

那天傍晚她们离开军营阵地,前去洹水岸边帮辅兵运送军需物资,意外也是这时发生的。

猝不及防,众人被一支敌军包围,为首的将领现身,欲执郑韶音前往邺城。

戚窈窈拦在郑韶音身前,凛眸前望,却是第一眼就觉得那人眼熟。

她顿觉不可思议,高声道:“阁下可是冯贵嫔的弟弟,冯子修,冯使君?”

冯子修也愣了,惊愕不休:“……昙璿王妃?”

戚窈窈无论如何都无法在脑中把冯子修和元珺炆联系到一起。

她已知晓,当初元隽行就是利用了冯氏府兵埋伏北宫门,残忍屠尽了昙璿府兵,事后没过多久,元栩便以渤海冯氏图谋不轨为名杀害了司徒冯犀,将永煴帝的冯贵嫔关入道观、落得与她姑母相似的境遇。

但冯子修为何会与元珺炆同党,戚窈窈委实无法理解。

不论如何,眼下她要先护住郑韶音。

她对冯子修说,你捉执郑女郎,无非是想逼迫荥泽郑氏归顺长公主,以在两方博弈中扳回一局。

“若你挟持的是我,便可少些麻烦,直接对峙裴西遒。你知我与他先前纠葛颇深——难道不能成为制约他的妙招?”

冯子修思忖片刻,似是然其说,刚想下令让人捉拿戚窈窈,她却先抽刀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慢条斯理道:“人质,还是活的才能起到威胁震慑的作用,对吧?”

冯子修皱眉,问她想怎样。

她说,还请使君先将其余人放回去,他们无恙,我自会跟你走。

……

残阳如血。

两军阵前,戚窈窈被带到了敌军最前头,教冯子修拿来逼裴西遒退兵。

那场战役两方厮杀得你死我活。

漫天箭雨中,裴西遒不顾一切杀入敌军军阵,最后冲到戚窈窈身边,为她挡下了利箭。

看着他受伤倒地,双眸闭合,她从未有哪一刻如这般惶恐绝望过。

她抱他入怀,哭喊着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叫着“裴雁回”,凄厉悲恸。

怀里的男人却倏尔轻笑,睁开眼,定定凝望她。

像是终于抓住了她的“破绽”——她那隐忍而小心翼翼的爱。

“窈窈……”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虚弱道。

“你再也,骗不到我了……”

明亮的琥珀眸,纤浓的长睫,美得令人心音乱颤。

“再也……骗不了你自己了……”他轻轻揉捻她的手,很高兴的语气。

戚窈窈哭着抱紧了他,破口大骂他是**。她一边哭一边问他,“值得吗?”

“值得,”他说,“因为,你值得。”

她呆呆地噙泪望他,他就努力仰起头,轻吻她唇畔。

在她失神时,他亦红着眼,哽咽道:

“只为了这一个瞬间,我甘愿,付出一切……”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她泪如雨下,在心底问。

他好像窥破了她心底秘境,听到了她的心音。

“因为……你是我呕心镂骨……哪怕历经千载也要等的人,”

温柔坚定,一如往昔。

“是我粉骨碎身,哪怕永陷绝境……也要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