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欢 第141章 月孤明,风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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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着,再次为她盖好被子。直起身时,眼前有黑影浮掠而过,耳畔也响起嗡鸣。

就这么呆呆地杵了一会儿。

才默不作声回到案几前,继续处理公务。

……

次日清晨,戚窈窈醒得很早。

这一觉确实睡了太久。她坐起身时,头没那么疼了,胃里反倒空空的泛着饥饿的感觉。

环顾帐内,不见裴西遒身影,唯独他的案上放着个青釉大碗,里面盛装了早已凉掉的汤饼,坨成一团粘在一块儿。

窈窈此刻饥肠辘辘,也顾不得那么多,盘腿坐在他案前就开始狼吞虎咽。

冷掉的面食并不可口,她一边凑活着吃,一边想,天色这样早,裴西遒为何不在帐内?他是一大早就出去了,还是昨夜就没回来过?

戚窈窈填饱了肚子,打算出去走一走。大军即将拔营,她想也许她能帮上什么忙。

结果就听到了几个兵士“嚼舌根”。

他们似乎还不知道她的身份,但却知晓郑氏女郎的来头。窈窈听了许久,才知这位女郎名唤郑韶音,荥泽郑氏,出身高门却“离经叛道”,不爱女红爱岐黄,素以行医救世为己任,这次更是不顾家人阻拦,自告奋勇加入裴西遒的阵营做了随行军医。

和当年的周筠一样。

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窈窈又开始心悸了。

也忽然反应过来,荥泽郑氏四个字,并非她第一次耳闻。

十八岁那年,裴西遒的叔父就有意安排他与郑氏女郎相亲,但被当时的裴西遒故意搞砸。他还趁着叔父给人赔罪的功夫试图偷偷翻墙出府,虽然最后又被抓回去严惩。

与裴西遒相亲的那位,应是郑韶音的长姊郑灵璧,听说当初与裴家闹得不欢而散,后来嫁给晋阳王氏郎君,生活美满。

兵士们议论纷纷,都说,郑韶音仰慕裴司空久矣,这次定是为着裴司空才“追来军营”的,如今裴司空又领回来一个女郎,还让人家住进了自己帐内,真令人匪夷所思,也不知郑女郎是否会黯然神伤。

郑韶音黯不黯然,戚窈窈无从得知,反正她自己先黯然神伤了。

她不自觉地拿自己和对方比较——没有恶意,单纯比较罢了——郑女郎年轻,明朗,鲜活可爱,美丽大方,还有一身精湛医术,良好的心境与体魄。

而她,戚窈窈,在经历过那么多事之后,俨然成为了冢中枯骨:疲惫,麻木,死气沉沉,呆板无趣,没有一技之长更没有哪一刻不是心绪动荡。更别提她还曾对裴郎做过那些亏心事。

窈窈亦突然发现,她对于现在的裴西遒几乎是一无所知。她不了解他的现状,融不进他的生活,好像他们的重逢只徒让彼此心内梗阻。

六年光阴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绛绡楼那夜她就觉得恐慌,因为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裴西遒——狠戾,果决,冰寒慑人,深不可测。

她心底留存着的轮廓,映照着的倒影,却还是曾经那个灿若艳阳、赤诚青涩的少年人。

戚窈窈思绪万千,迈回裴西遒的帐内,想替他收拾行囊。

裴西遒恰巧在这时来到了此处。

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馎饦。

看到案上空碗,他一愣,问道:“汤饼搁置太久,已经凉了,怎不热热再吃?”她说她胃口不咋挑剔,他就将手里冒着热气的馎饦递过去,问她要不要再多吃些。

戚窈窈委婉地拒绝了他的好意。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裴西遒今天面对她时的态度,好像比昨天冷淡了许多。

她在脑中胡乱猜想着原由,没猜出个所以然,反倒让自己的退堂鼓越敲越响。

没过多久,大军便踏上了前往邺城的征途。

不知为何,窈窈现在很回避与裴西遒的私下接触,哪怕只是单独说上几句话,在空中与他有一刹那的对视,都会让她压力倍增。

当晚,军队于一处驿站歇脚。戚窈窈头疼的事情在于,她今夜该宿在哪里。

虽然裴西遒没有明说,但她又不是**,怎会猜不出他是希望她能与他同宿一间屋内的?

可她当真不想面对他,心底莫名生起了极强烈的抵触情绪。

其实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别扭什么。

只是觉得一见到他,心里就酸涩生疼。

那天晚上,裴西遒留她在他的房间内吃了晚饭。

“元栩死了,”他等她吃完了东西,便一脸沉凝地道,“元珺炆派梅花台死士潜入显阳殿,毒杀天子,对外散播谣言,说是我做的。”

她瞠目,震惊得合不拢嘴,独听他平静地说,元珺炆早在前往邺城时就带走了元栩最宠爱的妃嫔卢充华。卢充华身怀六甲,上个月刚产下了皇子,元珺炆在鸩杀元栩后,就将那婴孩扶为“新帝”,在邺城建立起了她的政权。

而后,张寂叩门入内,除了军事奏报也给裴西遒捎带来了一封家书。

是从平城遥寄来的,裴府的家书。

戚窈窈险些忘记,纵使当初闹得分家,裴西遒单独搬出来住进了西楼,他的叔父和祖母还是很关心他的。

裴西遒拆开信阅读了起来,她就在旁边静静等待着,眼神不自觉就往信纸上瞟去。

待看到信上提及了“郑氏女郎”,她的心就像被绑缚了巨石后再沉入深潭。

虽未看清全貌,但拿脚趾头想也能猜到,裴家肯定十分满意郑家门楣,两家联姻一向是他叔父裴偃的愿想。

所以当裴西遒收起信纸,扭头用那种很平缓的语气问她,今夜是否要留在他的房间内休息。

戚窈窈也不知哪里来的烦躁,很冲地回答:“不必了罢,怎好继续叨扰司空。”

他的呼吸比平时沉重了几分,胸膛起伏,都被他刻意压着,似乎不想让她察觉到情绪波动。

“司……空?”他眉头微微蹙起,眉宇间凝着一抹化不开的郁结。

“窈窈与我,已生分至此了,是吗?”

“我们……不该如此吗,”她讷讷地反问,“我与裴司空,从前不清不楚的,难道现在还要继续不清不楚下去,平白耽误了司空前程,玷污了司空的誉声英名……”

张寂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疯狂冲她使着眼色。

“那你是如何想的。”裴西遒的语调很平淡。真在征求她意见一样。

她忍着满心酸涩,强颜欢笑,道,我一直与你同宿一间屋室,传出去多不好听。就算郑女郎不介意,此事传到郑氏家族那边,也徒给司空你增添了麻烦。

“你,希望我与郑氏联姻?”裴西遒问。

她微笑着说当然,司空年岁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不考虑婚姻大事罢,郑氏女郎才学出众,人美心善,多好的良配啊,司空可得把握住机会。

面上微笑,心内竟犹如泣血。

“那你呢。”他又问。

无波无澜,幽若深潭。

“……我?”窈窈不知如何作答。

她想继续笑曰:我好像也没有身份、没有理由留在你身边啊,总归是那个最不合时宜的存在。但她喉咙酸胀,一时间说不出后话了。

此间陷入一片压抑的静默,只窗外偶尔传来呼呼风声,吹动窗棂轻响。

良久,裴西遒阴沉沉开了口。

“戚窈窈,你这个人真的没有心,”

帐内光线昏暗,他的身影久久定住,显得格外落寞孤寂。

“又或许,你更期待我怎样称呼你?”他冷笑一声,音调陡转低沉,将那两个字念得咬牙切齿:“王妃?昙璿王妃?”

她的心猛然皱缩,好像一捏就能挤出鲜血来。

张寂插了句话,劝说道,你们两个还是先冷静下来,私底下谈一谈心罢,我先回避一下。

“不用回避,”裴西遒声线凛冽,眉目间阴云沉凝,“我同她,没有什么好私下里说的。”

“多少年了,”他沙哑着嗓音,目光灼灼凝睇着她。

“你这样待我,多少年了?”

戚窈窈看着他眼尾泛红,看着他冷峻的神情似火山爆发般逐渐崩裂。

“每次,每一次,我想抛下所有不愉快与你重新开始,你都要狠狠给我一巴掌,”

“我不是棉花做的,”他缓缓抬手,食指指在了自己心口。

“这里,是血肉长的,你捅进来的每一刀,都会留下深痕无法消弭,”

裴西遒站起身,最后深深凝了她一眼。

“你……太伤人了,”顶失望的神色。

“我也,真的累了。”

撂下这句话,他夺门而出,没有回头。

……

那天之后,两人之间的隔阂就像一堵看不见的城墙,高大又坚固。

她还是像个死皮赖脸的哑巴,终日默默待在他身边,可他好像全然看不见她一样,每日只自顾做着自己的事情,全然将她给无视掉。

——你便不能来哄我吗。

很多年前,他曾这样委屈巴巴地向她示弱。

——我明明,这么好哄。

戚窈窈辗转反侧,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也许真应该舍下面子来,好好哄一哄他。

但是,要怎么做呢?窈窈纠结得头皮发麻。不得不承认,比她言语能力更匮乏、更苍白的,一定是她哄人的能力。

那段时间她随军而行,平日里去帮衬着郑韶音给她打下手,生活倒也充实忙碌。

二月底,三月初时,大军接连打了几场胜仗,三月初二攻克了元珺炆手下一座重要的城池。那夜张寂在军营中办了一场庆功宴,众军士们多少都能稍作放松,酒肉犒赏,围坐篝火,一齐庆祝胜利。

裴西遒身为主帅,自是参与了进去,致辞鼓舞士气。

戚窈窈独自坐在他的帐内。外头热闹的喧嚣不断传入她耳畔,更衬得她心内荒凉。

内心荒芜得,连杂草都长不出。

目光在虚空中呆滞了一会儿,转向对面。

她每夜睡下的毡毯对面,营帐另一端,是他夜夜休息时用的席垫。他没赶她走,她也就木讷地留了下来,与他没有任何交谈或对视。

俨然成为了最熟悉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