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邓晓阳我叫李朝阳 第1151 章 培训班顺利结束,魏昌全调研东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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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周海英,我抬手看了看表,指针已堪堪划过下午四点。阳光斜斜地打在县公安局灰扑扑的水泥地上,人影被老的老长。

陈大年和公安局的不少干部在田嘉明身后的位置,方才周海英那句“嘉明同志熟悉公安工作,县里要多照顾”的评语,让东洪公安局的干部眼神都复杂起来。

“县长,您看……”田嘉明的声音带着轻快,试探着问。

“你忙你的。”我摆摆手,语气平淡地截断他可能出口的请示,“市里齐市长那边,我还要去碰个头。记住,工作扎扎实实干,把三学工作持续推进下去。” 这话既是说给田嘉明听,也是敲打旁边心思各异的眼神。

转身钻进车里,我立刻拨通了胡晓云的大哥大。听筒里很快传来她利落的声音:“朝阳县长?正陪着齐市长呢,刚出东原地界。”

“胡总啊,劳烦跟齐市长说一声,”我语速平稳,听不出波澜,“我们啊在东光公路县界迎他,一起到财政宾馆用个便饭。党校那边晚上安排了课,时间紧,咱们路上细聊。”

“行,我跟齐市长汇报。”胡晓云答应得干脆。

黑色桑塔纳卷起一路轻尘,驶向县界。立春后的田野**着褐色的胸膛,随着时令的变化,冬小麦也已经逐步返青,远处村落偶有炊烟笔直升起,又被料峭的春风揉碎不见踪迹。潦草的土屋提示指着东洪的穷,是刻在骨子里的底色,不是几场热闹就能轻易洗刷。

五点整,两辆轿车几乎同时抵达约定地点。齐永林那辆市里领导专用的皇冠轿车停在路边,车门推开,齐永林走了下来。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呢子大衣,身形依旧挺拔,只是眉宇间比上次在东投集团见面时添了几分风尘仆仆的倦意,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看人时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

“齐市长啊,辛苦了!”我迎上去,双手与他相握。他的手干燥而有力,似乎还带着常年伏案留下的薄茧。

“朝阳啊,搞这么正式做什么?随便找个地方吃点就行。”齐永林笑了笑,语气带着长辈式的随和,目光却在我脸上停了一瞬,仿佛要穿透那层客套。

“您难得来指导工作,县里条件有限,财政宾馆还算清静。”我引着他重新上车,“正好党校晚上开课,您给干部们上上课,鼓鼓劲,也是我们东洪的福气。”

为了迎接这次的培训,财政宾馆已经暂停对外营业,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入略显冷清的财政宾馆大院。王琪早已候在门口,脸上堆着的笑容颇为热切,小跑着迎上来:“齐市长,邓县长啊!包厢都安排好了!”

小餐厅里,圆桌上已摆好精致的凉菜。刘志坤和刘进京两位常委作陪。王琪亲自提着茶壶穿梭倒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杨伯君则略显拘谨地跟在王琪身后,递烟、分餐具,动作还带着生涩。

虽然齐永林已经不是在职的市长,但毕竟是市**的特别顾问,又有县里领导最作陪,财政局局长王琪很是重视,亲自在后厨坐镇。杨伯君与齐永林客套了两句,也就跟着王琪忙前忙后的招呼。

“王局长,你这局长当得,怎么跟服务员抢起活了?”杨伯君看着后厨忙碌的王琪,笑着打趣了一句。

王琪连忙躬身:“哎哟,杨科长啊您说笑了!服务领导,服务发展,就是我们财政工作者的本分!”说着瞥见一个年轻服务员动作稍慢,端汤时汤汁微溅,立刻沉下脸低声呵斥:“动作他**小心点!没看见是大领导嘛?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那服务员吓得一哆嗦,差点把汤碗扣翻。

王琪对着杨伯君说道,这些人啊就得骂,你不骂人就管不了人。

胡晓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似笑非笑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切入:“县长,说起来有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年前我们毕瑞豪,差点让人把供销社的门面房给强占了去,还威胁说不退租金?我就纳闷了,咱们东洪什么时候轮到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来搅和了?公安局那个姓陈的干部处理了没有?”

刘志坤倒水的动作僵在半空,和刘进京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低头喝茶。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胡晓云这是心直口快心里藏不住事情了。毕瑞豪的事,田嘉明虽然捂得快,但胡晓云和毕瑞豪还是名义上的两口子。

曹伟兵反应极快,立刻接话,语气带着惊讶和郑重:“县长,这事我倒是听下面提过一嘴,性质很恶劣!我回头马上找田嘉明同志了解清楚!必须严肃处理!这可是和咱们县委**的要求背道而驰!”

胡晓云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不再追问,低头优雅地夹了一筷子菜:“我就随口一问。相信李县长和曹县长,肯定能给咱们企业一个公道。”

齐永林自始至终没看胡晓云,也没看我,只是慢条斯理地剔着一块黄河鲤鱼的细刺。等胡晓云说完,他才放下筷子,拿起湿毛巾擦了擦手,很是平和地扫过全场,声音沉稳而有力:“搞市场经济,讲的是规则,是法治。‘亲’‘清’政商关系,中央三令五申。企业依法经营,**依法服务,这是底线啊。越了线,无论是谁,都要付出代价。” 他没有点名,却字字千钧,为这场小风波定了调子。

党校的夜,比白天更冷。

潘保庆站在礼堂门口,手里攥着一只生了锈的铁皮手电筒,黄色光柱直直射在电工老张踩着的木梯顶端。老张半个身子探在简陋的灯槽里,正费力地拧着新灯管的卡扣,嘴里咬着一圈黑胶布,动作颇为麻利。

“老张!快点!还有二十分钟领导就到了!”潘保庆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灼,他不停地看表,又不时与看热闹的学员尴尬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潘……潘校长,您别催啊!这老线槽锈死了,不好弄……”老张的声音闷闷地从灯槽里传来,带着无奈。

一群等待上课的学员三五成群地聚着,借着零星几盏白炽灯昏黄的光亮抽烟、闲聊,烟雾在冷空气里凝成白茫茫的一片。抱怨声嗡嗡地响着:

“这大冷天的,晚上七点上课,不是折腾人嘛!”

“谁说不是呢!县里搞‘三学’,咱们就得上夜校?白天干啥去了?”

“哎,今晚是市里的齐市长讲课,这么大领导,跑咱们这穷乡僻壤来,为了倆课时费……”

“拉倒吧,还市长?再大的领导,还能给咱发钱?有这功夫不如回家暖和暖和……”

人群里,陈大年和城关镇西街村的支书黄志修凑在一起。黄志修裹紧身上的旧军大衣,压低了嗓子:“大年,向书记那边我确实又递话了,可人家向书记眼皮都没抬,就说上面盯得紧,黄铁柱的事板上钉钉了,办不了!我看……你这钱想花出去,悬!”

陈大年脸色在昏暗中显得格外阴沉,牙关紧咬。他想起田嘉明办公室那冰冷的眼神和摔烟盒的动作,又知道有周海英给田嘉明站台,莫名的胆怯就天的路,似乎也被无形的墙堵死了。

“老黄,那就是钱不够嘛……。”陈大年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你说……一万,一万块钱也要递话上去,钱不是问题,咱们要讲感情……”

黄志修知道城关镇最黑的三个人、一个是陈大年,一个是计生办的老聂,另外一个则是工商所的老范。三人私下里被群众骂为没娘生的野种,什么事都是谈钱,这些年不知道在的城关镇捞了多少钱。自己当村支书倒也是喝了不少的汤。

听到一万块钱,黄志修像被烫着一样,猛地拽了一下陈大年的袖子,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老陈啊,向书记什么身份?能要这么这么多钱?听老哥一句劝,认栽吧!”

陈大年无所谓的道:“哎,钱嘛,就是用来花的,你说我穿着这身皮,兄弟出事我不帮,这,我以后还怎么在城关镇说话?”

黄志修尴尬笑了笑,试探着道:“真要办?”

陈大年说道:“真要办,这镇里啊办事离不开你。咱这钱,就是买个心安理得嘛。”

黄志修抽着烟,勉为其难的说道:“那,我再去试试,先说下,人家不一定收,人家收了,也不一定真办!”

黄志修道:“没事,只要收了,咱在兄弟面前也算不理亏嘛!”

就在这时,两道雪亮的车灯光柱由远及近,像利剑般刺破黑暗,稳稳地停在党校礼堂门口,将门前一片狼藉的施工场面照得纤毫毕现。梯子上的老张被强光一晃,手一哆嗦,差点栽下来。

“来了来了!”潘保庆喘了口粗气,声音都劈了叉,手忙脚乱地挥舞着手电筒指挥,“老张!快!就差最后一个了!赶紧亮起来!”

学员们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门口。车门打开,我和齐永林、胡晓云等人先后下车。

就在七点整的前一刻,“啪嗒”一声轻响,紧随其后的是电流通过镇流器特有的嗡鸣。紧接着,整个大礼堂顶棚上,一排排崭新的白色灯管次第亮起!惨白而明亮的光线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驱散了礼堂内积压多年的昏暗和角落里的阴影。桌椅板凳、墙上剥落的标语、甚至空气中漂浮的灰尘,都在这一刻无所遁形。习惯了昏黄的学员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微微眯起了眼。

潘保庆长舒一口气,后背的冷汗都快浸透了棉袄。他小跑着迎向走过来的县委主任吕连群,手忙脚乱地用袖子使劲擦了擦**台正中的桌面,脸上堆满劫后余生般的笑容:“吕主任,您看……还行吧?”

吕连群背着手微微点头,知道潘保年这是要抓住机会表现,笑了笑道:“老潘啊,干的很好!我下来给县长汇报。”说着目光扫过亮如白昼的礼堂,没多说什么,只是侧身让开位置。

我陪着齐永林走上**台。新灯管的光线明亮得有些晃眼,却也将台下每一张或期待、或疲惫、或带着审视的面孔照得清清楚楚。整个会场鸦雀无声,只有细微的电流声在回响。

“同志们,”我走到话筒前,声音透过扩音器清晰地传遍礼堂,“占用大家休息时间,是因为今晚的课,非常珍贵!我们有幸邀请到了市**特别顾问、东投集团**、董事长、总经理齐永林同志,专程来为我们东洪县的干部授课!今天晚上的课程是全县四大班子、科级干部和基层干部代表参加,永林同志在改革开放和经济建设领域经验丰富,见解深刻,机会难得,大家掌声欢迎!”

掌声热烈地响起。齐永林走到台前,微微欠身致意。他目光平和地扫过台下,没有多余的客套,拿起茶杯润了润喉咙,直接切入主题:“同志们啊。接到东洪县委邀请,来给大家讲讲改革开放和企业发展,说实话,我本人也是第一次在党校的讲台上给这么多基层干部讲课。水平有限,讲得不对的地方,请大家批评指正。”

他声音不高,却自带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力量。

“改革开放搞了十几年,很多人觉得这个词已经听腻了,听旧了。但它的核心是什么?在我看来,就是两个字:市场。计划经济的老路走不通了,为什么?因为计划管不了千变万化的需求,管不了人的创造性,更管不了效益和效率!市场经济这只看不见的手,才是资源配置最有效的手段。我们东投集团这两年做的事,说白了,就是在研究市场,适应市场,最终去引领市场。”

他端起茶杯,目光变得深邃:“举个例子,平安县的高粱红酒。这酒好不好?好!但为什么在平安县手里就是打不开全面市场?东投接手营销后,我们发现根子在于定位不清。老百姓买酒,图的是面子?是实惠?是身份?还是情怀?不同的人,需求天差地别。我们推出新酿、三年陈、五年陈,价格拉开档次,包装区分档次,服务也区别对待。低端消费者,一方面看价格,但除了价格之外,你要给他足够的尊重和热情,他一样觉得有面子;高端一些的消费者,价格反而不敏感,他要的是品质、是稀缺、是身份的象征。穷人更喜欢被尊重,而富起来的人已经在注重品质,这就是市场细分。”

台下寂静无声,连咳嗽声都消失了。齐永林的分析,剖开了许多人习以为常却从未深思的现象。

“再比如国企。”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很多人觉得国企是铁饭碗,是国家的亲儿子,不会倒。同志们,市场经济不相信眼泪,更不相信出身啊!没有效益,不能适应市场变化,不能提供有竞争力的产品和服务,别说国企,就是天王老子也得破产!这不是危言耸听,是正在发生的事实。沿海地区,东北,破产、兼并、重组的国企还少吗?这是经济规律的必然,也是改革的阵痛。税收改革、金融改革、土地流转……这些都将接踵而至。土地,将成为地方**最重要的财富和税源;房屋,将从遮风避雨的地方,变成可以流通、抵押的资产,变成吸纳社会资金的‘池子’。这些变化,有的已经在发生,有的就在不远的将来。我们基层干部,如果还抱着老观念,还幻想着旱涝保收,迟早要被时代淘汰!”

两个小时的课程,没有中场休息,深入浅出,鞭辟入里,从市场规律讲到国企危机,从土地价值谈到金融前景。直到他放下话筒,宣布结束时,台下仍是一片寂静,仿佛还沉浸在那宏大而迫近的未来图景中,久久不能回神。

我重新走上台,做了简要总结:“同志们啊,感谢齐市长两个多小时的精彩授课!思想解放不可能一蹴而就,但今晚齐市长为我们推开了一扇窗,让我们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广阔,也感受到了时代大潮奔涌向前的力量!希望同志们认真消化吸收,把学习成果转化为推动东洪改革发展的强大动力!”

离开党校,返回财政宾馆的路上,车内一片安静。齐永林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窗外,东洪县城稀疏的路灯发出微弱的光晕,偶尔闪过一两家门口悬挂的、色彩俗艳的霓虹招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寂。

“东洪很节约啊,”齐永林忽然开口,眼睛依旧闭着,声音带着的疲惫,“这个点,曹河那边怕是歌舞升平,东原也该华灯初上了。”

车子驶入财政宾馆。王琪显然一直没睡,强打着精神在门厅等候,眼睛熬得有些发红:“齐市长,县长,楼上职工活动室备了茶点,卡拉OK也调试好了,您看……”

齐永林抬手看了看腕表:“十点二十,唱歌就算了。有没有安静点的地方?打几圈牌放松一下?”

“有有有!”王琪连忙引路,“活动室里有麻将桌,都准备好了!”

职工活动室装修得颇为舒适,一张崭新的方桌摆在中央。桌上,四个位置前各放着一个未拆封的牛皮纸信封。我和齐永林、胡晓云、曹伟兵依次落座。我拿起面前的信封掂了掂,入手微沉,心知肚明里面是一千元“牌资”。

牌局在哗啦哗啦的洗牌声中开始。齐永林打牌风格和他讲课一样,沉稳中带着犀利,出牌不疾不徐,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卡住下家。

几圈过后,齐永林打出一张“东风”,状似随意地开口:“‘三学办’这块牌子,现在可成了市委的‘黄埔军校’喽。进去镀层金,出来就是不一样。”

他摸了一张牌,指腹在牌面摩挲着,眼皮微抬,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我,“无论是中央、省里还是市里,最重要的处级岗位,永远都是县委书记。朝阳啊,你在东洪干的确实有声有色,你和小曹两个人我看配合默契,要积极行动嘛,想办法一步到位,这对东洪是最有利的,不然三学的活动搞完,你们东洪我看变数还是很大嘛。”

我面上不动声色,伸手碰了齐永林刚打出的那张“东风”,指尖稳定,动作流畅:“碰。”然后才慢悠悠地接话,语气平稳说道:“组织用人,自有其通盘考虑和深远用意。我们在下面,只管把该做的事做好,把分内的责任田种好。守土有责,守土尽责嘛。” 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更没有丝毫的惊讶或抗拒。

胡晓云在一旁娴熟地洗着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在我和齐永林之间流转,说道:“市长啊给你说心里话,你在这里打哈哈,你看三学办都是什么人?你们东洪啊下一步不是周海英就是贾彬,要么是丁洪涛。”

齐永林会意一笑,显然对钟毅走后,平安干部将逐渐失去话语权有更深的认识,毕竟以前时候,财贸系统的干部是在市里很有话语权。淡然说道:“这都很正常!”

县公安局家属院的小路上,路灯昏暗。田嘉明和政委万金勇并肩走着,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空气清冷,带着早春特有的泥土微腥气息。

一天的喧嚣过后,此刻的安静显得有些沉重。

田嘉明双手插在衣兜里,脚步比平时慢了许多。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侧过头,声音低沉地打破了沉寂:“老万……有个事,想跟你张个口。”

万金勇脚步未停,嗯了一声:“说。”他了解田嘉明,能让他这么难以启齿的,不会是小事。

田嘉明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手头……有点紧。想跟你周转两万块钱,应个急。最多年底,我按银行利息还你。”

万金勇的脚步顿住了,转过头,昏黄的光线下,他的眼神带着审视和一丝了然:“借钱?两万?老田,这可不是小数。家里出事了?”

田嘉明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声音更低了些:“不是家里……是……跟海英那边,合伙弄那个家电专卖部,得凑个份子。他那边都安排好了,地方也定了,供销社那边也谈妥了。我这边……不能空着手。” 他说得含糊,但万金勇瞬间就明白了。周海英的站台不是白站的,这份“合伙”,是投名状,也是绑在一条船上的绳索。田嘉明这个位置,小金库的钱不是不能动,但风险太大。他这是走投无路,才找到自己这个搭班子的搭档。

万金勇眉头拧紧了,心里翻腾着复杂的情绪。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田嘉明以为他会拒绝。

“唉……”万金勇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带着疲惫,“老田啊,你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他抬头看了看深邃的夜空,“我这点家底,你是知道的。老伴儿身体不好,孩子等着结婚……这两万块,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是我棺材本的整数了。”

田嘉明身体微微一震,脸上露出愧疚:“老万,不方便嘛就算了。”

万金勇摆摆手,打断他:“行了,别说了。搭班子时间不长,你田嘉明虽然有时候冲动了点,但干业务也是这几届最有魄力的……。钱,我想办法给你凑。明天……最迟后天,给你。”

“老万!”田嘉明的声音有些发哽,伸出手用力拍了拍万金勇的肩膀,“啥也不说了!这份情,我记一辈子!利息……”

“打住!”万金勇打断他,脸上挤出一丝苦笑,“亲兄弟明算账,这话我懂。利息按银行走,一分不能少。但我可告诉你田嘉明,这是我棺材本!你要是给我整没了,我死了都得找你念叨去!”

田嘉明重重点头,声音斩钉截铁:“放心!年底!连本带利,一分不少!”

正月十四,是培训班的最后一天。县委党校的大礼堂气氛与齐永林讲课那晚截然不同。当主持人刘志坤宣布下一位讲课人是坤豪公司总经理毕瑞豪时,台下出现了一阵低低的、压抑不住的骚动。

交头接耳声嗡嗡响起:

“怎么是他?”

“一个私企老板,也配给咱们上课?”

“就是,卖化肥的,能讲出什么花来?”

“嘘……小声点,没看市县电视台的摄像机都架着吗……”

毕瑞豪穿着一身崭新的灰色西装,打着条纹领带,走上讲台。面对台下众多质疑、审视甚至带着点轻蔑的目光,他显得有些紧张,调整了一下话筒的高度,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扩音器传出来,声音之中带着微颤:

“各位领导……各位同志,大家好。我叫毕瑞豪。站在这儿,说实话,腿肚子有点转筋。在座的各位,都是我毕瑞豪平时想见都难见到的领导。今天让我来讲课,实在是赶鸭子上架。我就……就说说我自己这些年摸爬滚打的一点经历和教训吧。”

他顿了顿,似乎稳了稳心神:“我以前是市计委工作,后来下海创办坤豪公司,在大家眼里可能就是个卖化肥的。没错,我们就是从卖化肥起家的。最开始,也就是个皮包公司,租间小门脸,雇两三个人。那时候,啥都敢干,也……确实卖过假货。” 他直接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台下顿时响起一阵更大的议论声,不少人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但假货和真货,区别在哪儿?”毕瑞豪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后的坦率,“就一个——税票!含不含税!真货价格高,贵在哪?贵就贵在税上!我们那时候卖假货,说白了,就是钻了税收的空子,打的就是价格差!可这路,走不通啊!工商查,农业局罚,坤豪差点就死在这条歪路上!”

他环视台下,目光扫过那些议论纷纷的面孔:“后来,政策变了。国家鼓励个体私营经济发展,出台了好多扶持政策。一个‘小波浪’,落到我们这种小公司头上,那就是滔天的洪水!我们咬着牙,把以前那些歪门邪道都断了,老老实实注册公司,建账目,交税!靠着政策红利和一点点信誉积累,才慢慢站稳脚跟,才有了资格进工业区建厂。现在回头想想,能活下来,能走到今天,靠的是什么?是时代!是政策!没有改革开放这股洪流,我毕瑞豪算个啥?屁都不是!”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渐渐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激昂:“政策就是最大的靠山!一个红头文件下来,能让你生,也能让你死!一个部门的态度,能让你畅通无阻,也能让你寸步难行!我们民营企业,说白了,就是在机关夹缝里求生存。公安机关、税务机关、工商机关……哪一尊佛拜不到,哪一炷香烧不到,都可能万劫不复!发展不容易,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再难,也得往前走!因为这是时代给的路!”

礼堂里彻底安静下来。所有的议论声都消失了。台下的干部们,无论之前带着何种目光,此刻都陷入了沉思。毕瑞豪这番话,没有高深的理论,却血淋淋地撕开了基层的实一面,道出了许多人心照不宣却从未宣之于口的现实。市县电视台的摄像机无声地记录着这一刻的寂静。

毕瑞豪讲完,对着台下深深鞠了一躬:“我讲完了,说得不对的地方,请各位领导批评。谢谢大家。”他走下讲台,后背的西装似乎已被汗水浸湿。

我走上台,站定。目光扫过台下沉默的众人,扫过那亮得刺眼的摄像机镜头,最后落在略显局促的毕瑞豪身上。

“同志们啊,刚才毕瑞豪同志讲的话,或许不那么悦耳,不那么符合某些场合的‘规矩’。但我说,这才是真话!是掏心窝子的话!改革开放不是请客吃饭,发展面临新挑战,我们需要的是什么?是粉饰太平、你好我好?还是直面问题、刮骨疗毒?”

我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说道:“咱们东洪要发展,要真正闯出一条路子,就需要这种直面矛盾的勇气!需要这种实事求是的态度!毕瑞豪同志的经历告诉我们,政商关系不是喊出来的口号,是扎扎实实干出来的!优化投资环境,需要我们每一个部门、每一位干部,转变观念,放下身段,真心实意为企业服务,为发展铺路!今天毕瑞豪同志站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进步!这种敢于讲真话、道实情的作风,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

正月十五,元宵节。月华如水银泻地,将市委家属院笼罩在一片清辉之中。

客厅里,饭菜的香气还未散尽。邓叔叔靠在旧沙发的扶手上,手里捧着一杯温热的清茶,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何阿姨正收拾着碗筷,嘴里轻声埋怨:“老邓啊,让你别喝那杯酒,偏不听!自己血糖高不知道?” 她拿起一瓶饮料看了看,递给旁边的晓阳,“晓阳,这瓶过期了,给你爸喝。”

邓叔叔没接话,只是乐呵呵地逗弄着晓阳怀里粉雕玉琢的岂露。岂露咿咿呀呀地抓着他一根手指,咯咯直笑。

张叔抿了口茶,看着邓牧为感慨:“还是你在东原那会儿精神头足啊!怎么一调省城,反倒……” 他话没说完,意思却到了。

何阿姨擦着手走过来,接口道:“老张、老李啊,荣华富贵添毛病,艰难困苦长本事!老话没说错。日子舒坦了,有些毛病它就自己找上门来了。都是吃饱了撑的!你们啊,可都是也发福了。”

邓叔叔笑着摇摇头,没反驳。张叔叹了口气,眼神有些飘忽:“是啊,日子是好了。可有时候,看着现在的发展,我这脑子啊,有点跟不上趟喽……真想早点退休,回老家种地。”

李叔放下酒杯,打趣道:“老张,这话可不对!你可是市里‘三学’活动领导小组的挂名组长!还得抓紧学,跟上形势!”

张叔只是笑,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笑容里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和深邃。

送走客人,客厅里安静下来。邓叔叔抱着岂露坐在沙发上,示意我和晓阳也坐下。

“爸,妈,最近都挺好的?”晓阳挨着母亲坐下,抢先开口,语气轻快,“朝阳在东洪干得挺顺,市委于书记对他的工作评价很高啊!说不定努努力,下一步能再进一步,直接党政一肩挑呢!”晓阳说完,就给邓叔叔捏起了胳膊。

何阿姨道:“党政一肩挑了?你看你爸党政一肩挑,累的我看够呛。”

何阿姨拿起那瓶过期的饮料看了看,最终还是放在了一边。她转向我,目光温和,说道:“朝阳啊,晓阳的话,有干劲是好事。但我和你爸活了大半辈子,有句话想跟你念叨念叨。”

何阿姨道:你现在是县长,晓阳是副秘书长,老邓在省局,这位置已经不低了。当官,是为了办事;可办事,不能只是为了当官。这能在自己的位置上站稳脚跟,踏踏实实办几件让老百姓念好的事,已经很不容易了。要懂得厚德载物,要沉得住气,别总想着出头冒尖。”她抬头望了望窗外那轮明月,“你看那月亮,过了十五,再亮也是下坡路了。不过走下坡路不要紧,要紧的是心气不能散。沉下去,它还会圆。懂吗?”

晓阳撇撇嘴,带着年轻人的不服气:“妈,您这话有点悲观了!今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呢!再说了,朝阳才多大?正是干事业的时候!”

何阿姨看向晓阳,眼神里有慈爱,也有过来人的通透:“数你懂得多了?还十六圆?等你们啊到了我们这个岁数就懂了。这人世间的起落浮沉,很多时候啊,都逃不过一个命数,也拗不过大势。”

邓叔叔目光转向我,带着询问,“晓阳刚才说田嘉明的事,到底怎么回事?公安那边,现在是不是有点复杂啊?”

接着又沉声道:“公安队伍特殊,面对的复杂局面多,压力也大。当这个局长,光有菩萨心肠不行,还得有霹雳手段。老好人,干不了这活。但分寸火候,更要拿捏得当。太刚易折。”

我斟酌着词句,把公安局的事和周海英为田嘉明站台事情简要说了说。

晓阳道:“就是不知道新的县委书记来了,田嘉明站那边!”

何阿姨听完,沉默片刻,缓缓道:“都很正常,不过是人心嘛,有啥想不明白的,想不明白就往利益上面想。再说了,敌人中立,那是客观上在帮你;朋友中立,那多半是害你了,或者有难处帮不了你。公安局的业务我不懂,但我看不复杂,就是利益嘛。”

阿姨目光扫过我和晓阳,最后落在邓叔叔身上,“你们看,朝阳现在什么都知道,这就很好,你要做到心中有数你就掌握了主动,当一把手嘛,是要容人,你容不了人,大家也容不了你。明天我们就把岂露带走了,你们两个在这里都低调点。”

邓叔叔点头道:“低调,还要务实,现在一些风气啊,很不好,有些过了!”

邓叔叔没有明说,我倒是听出了不同滋味。

正月十六,立春已过半月。清晨的风拂过脸庞,已没有了那刺骨的寒意,带着泥土解冻后特有的湿润芬芳,还有若有若无的青草气息。田野里,勤快的老农已扛着锄头下地,在返青的冬小麦田垄间仔细查看着墒情,偶尔弯下腰,拨弄一下刚钻出地皮的嫩绿草芽。大地在苏醒。

车子驶入东洪县委大院,我径直走向办公室。刚坐下,副县长黄修国就拿着笔记本敲门进来了,脸上带着庄稼人特有的朴实笑容,也掩不住一丝焦虑。

“县长,您看这小麦套种西瓜的事……”黄修国摊开笔记本,“农技站那边选了三个试点乡,种子、地膜都联系好了。就是……”他搓了搓手,“您最近为了交通、城建、财政的事,跑市里跑省里,腿都跑细了。这农业口……也不能光靠我们几个在下面吆喝啊。您看……能不能也抽空,帮咱们到上面农口部门跑跑?要点项目,要点扶持?农业增产,农民增收,不也是咱‘四大工程’里的硬任务嘛!”

我理解黄修国的压力。农业是东洪的根基,也是在农业上出了丑,百万亩吨粮田造假,让县里十分被动,是要打个翻身仗。

魏昌全已经主持农业局党组的工作,我和魏昌全倒是熟悉,没有必要瞻前顾后,就就道:“我联系下吧”!

拿起电话,自报家门之后。就听到魏昌全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

“朝阳啊!我正想找你呢!这次伟正书记去你们那里调研,三学办要求我们也要领会调研精神,正好啊,你们东洪是产粮大县,根基厚实!我打算到东洪来学习啊。顺便啊,咱们市农业发展公司年前统一采购调配,进了一批农药和化肥,数量不小,质量绝对可靠!春耕在即啊,正是用肥用药的时候,你看……你们东洪是不是也帮市里分担点压力?这可是关系到全市春耕生产保障的大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