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栀进了门阙,走到中空处,这时天际已泛起了鱼肚白,静谧府邸顿时漏了天光。
李斯府邸的人对于嬴荷华的来访并不意外。李贤还没去西蜀前,小公主时不时会登门拜访。
但现在这个时间点,公主临府的确不合常理。
一个着深褐长袍的家臣急忙从内快步相迎,他走到离嬴荷华三米外的距离,这才看到随行的还有蒙骜之子蒙恬。这蒙骜将军与李斯有些不对付。
天欲明将明,雪下到了一半。
许栀快步走到中庭,草丛上已覆了层极薄的冰,一只通体雪白的长毛猫突然从松树下蹿了出来。
“噫!奇怪了,平日里这小狸狌不出屋的,今日不知怎地,惊扰了公主……”说话的是个灰布衣老妪,许是府上专豢猫的人。
先秦人把猫称为狸,狸狌。
许栀停了脚步,想来还是有些稀奇,曾有仓鼠一叹的李斯,在他的府上养了一只猫。
“没关系,我不怕它。”
许栀家里有只虎皮猫。她没想到李斯府上会有这种品种的猫——脸大而圆,鼻距很短,圆睛蓝绿,它身上的白毛又厚又长。
李斯有着六国信息网,他手底下多的是各国细作,得到这样的西域珍稀之物不意外。
横跨亚欧大陆的波斯帝国崩溃近百年,而此时亚洲东边正孕育着一个伟大的帝国。看着这只波斯猫,许栀不由得感叹,两千年前,世界的联系已开始。
许栀想到这些,怀中的河图隐约间又生了些温度。
天寒地冻的时节,这只波斯猫倒也一点不怕冷,还在雪地打滚,实在过于跳脱了些。
许栀估计她入府应该有几分钟了,但李斯迟迟没有出现,这太反常了。
家臣自是个很会察言观色之人。他看出了小公主脸上不快而焦急的神色,李家与这个公主关系不浅,当时家主被逐时,荷华公主乃是王室唯一相送之人。
他猜想她身边的那位蒙千乘蒙恬,是来代替嬴政来查办韩非之事结果的。
他着实不知家主自云阳狱回府后,为何就在自己的居室闭门不出。
“廷尉丑时方从外回府,或许还在处理廷尉府的刑律文书。公主您稍候。”
“从外?”许栀刚开口,蒙恬恰到好处地续上了话。
“廷尉从云阳狱回来,这几个时辰一直闭门不出?你,可知云阳狱发生了什么?”
许栀很满意她在马车上同蒙恬坦言后,他们还有一点儿心有灵犀。
他不假思索就能问出她想问的问题。
家臣明显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还是自然地拱手道:“公主,千乘,仆立刻去请家主!”
说话到此处,一声尖锐的猫叫声打破了现下的气氛,这声音就这样简单又突然地打碎了酝酿着的安静。
“唉!”
猫挣脱了老妪的手,在她手背上生生被挠出了三条血痕。脱了身的猫,发狂似地往庭里奔去。
蒙恬先行。
门一开,冷气灌入屋内,冬风吹过,室内的暖意一会儿就跑完了。
那波斯猫率先跳入房内,在李斯的身边不停左右打转,发出细丝般的呜咽声。
檀木案上摆了一局没下完的围棋,以及一斛酒。
李斯瘫倒在地,口角渗着血与白沫。
他手中握着一云纹青铜酒爵,杯中残余了一半的白酒。
“!家主!”家臣猛地扑到他身侧,声泪俱下,“您怎地如此!快,快,去请医者来!”
只见波斯猫去舔洒在地上的一滩清酒,阻止不及,猫很快抽搐了起来。
许栀瞪大双目,这太荒唐了。
一个晚上,先是项缠跑来跟她说韩非死了,现在又是个什么情况?!
就这个场景与姿势来看,李斯还像是……自己喝下的酒。
**,他怎么会**呢?
“阿月,快去请夏医官!”
拎着药箱的医者跪在李斯身侧,就地行针。
“公,公主,蒙将军……廷尉大人,大人他身中剧毒,恐回天乏术……”
许栀头皮发麻,浑身寒战。
难道是因为自己贸然插手了韩非之死的节点?这才导致了现在发生的一切?
应龙庚辰的话再次萦绕在耳畔——不要试图改变任何人的命运。
若项缠所言为真,韩非死了。
李斯服毒,生死难料。
韩非之死是改变大秦走向的第一步。
这是在警告她,既定的结局,终究无法改变?
那……就算知道了祖父失踪的秘密,茫茫已过数载,是否也是徒劳无果?
许栀脑海中构建的全部信念,在这一刻,坍塌了。
不应该是这样。
许栀有些站立不稳,到了李斯边上,她内心的惶恐大于悲伤。
“公主。”
蒙恬没料到荷华公主会闯入室内看到这样的情景。
“公主,廷尉之状有些可怖,臣会在此等候夏医官。”
说实话,蒙恬自己看到李斯服毒的情况,也感受到了震撼。父亲本就不喜欢李斯这类朝臣,在得知韩非入狱后,他亦训导蒙氏子弟远离此人。
蒙恬当然知道父亲此前的用意。
可偏偏李斯的选择,让众人瞠目结舌。
夏无且的衣服都还没来得及穿周正,就被阿月急忙提到了李斯府中。
夏无且才懒得管什么朝堂的内部斗争。自他从墨家离开后,他只忠于秦王室。所以嬴政的要求他都一一照办,嬴荷华也一样。
他入了室内就看到自己刚收不久的学生也在。
那小公主一点儿没觉得害怕地跽坐在李廷尉的“尸体”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病人有几分可怕的病容。
而夏无且的话让在场的人纷纷大惊!
朝堂斗争根本不是闹着玩儿的!
——“李廷尉,身中钩吻剧毒,恐不过一个时辰。”
冷风刮入室内。
令许栀清醒了许多。
她攥紧了拳,她想像上次在韩王宫救桃夭那样,祈求河图能给她一些力量。
但结果是——
毫无用处。
夏无且不停变换着方子,更亲自上手,换了银针给他扎了好几处。
医官们在公主的监督之下前前后后地忙碌,侍人也不停地给李斯灌药。
他们就差当着众人的面,把李斯扒光了,完完整整地诊治。
李斯府中乱作一团。
许栀承认,她面临着极大的崩溃。嘈杂的环境让她顿生了很多个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李斯死了,说不定还真是次机会,只要她再把赵高给杀了,大秦走不到矫诏,也扶不了胡亥。
可韩国之亡,让她知道轨迹是在进行的,就算她做了这些,还会有其他人出现。
距离她发现李斯服毒刚刚过去了半个时辰,可许栀觉得自己已经度过了好久好久。
她凝眉,晨晓微光从窗外隐约照入。
蒙恬逆着光,打破了这种窒息。
“蒙将军,廷尉如何了?”许栀的声音还是有些颤抖。
“公主……夏医官还在努力……”
蒙恬看着面前人的眼睛,现下她虽小,可她为王室公主,知晓此事,便有了很大的决定权。而且此次来李斯府上,也是由她提议。
蒙恬道:“臣已将李廷尉府邸封锁。臣认为此事必有蹊跷。如今李廷尉尚有监国之责,为避免咸阳朝中大乱,不能将此事告知于朝。若李廷尉醒了,再报王御史。此间我们以病假相告可好?”
许栀望着蒙恬,少了很多掩饰,“所行如蒙将军之言。李廷尉一死,各种势力必引之为变,这段时间进出咸阳的车辆也一律严查。此番中毒……或许与前几日廷尉被刺杀也脱不了干系。”
“难道前几日李廷尉章台宫遇刺是真的?”蒙恬大惊。
许栀一愣,“王绾不是因为这个将你请来的么?”
“御史只说公主担心护卫不周……并未提及刺杀。”
许栀忽然想到她与李斯遇见的那个赵国刺客。
李斯被捅了那么多刀,不像是扮猪吃老虎的反杀,倒像是刺客故意为之。
不然,不会武功的人杀了一个敢跑到咸阳宫章台潜伏的高手,这实在匪夷所思。
那个赵国人是别人有意安排,故意将事端挑到赵国头上,李斯的毒,有可能是他自己喝下,也有可能是出于此人之手。
许栀觉得头疼,太多的网络让她感到异常疲惫,她知晓未来事,但从未接触过这些复杂的算计,她处理不了这样的事情。
摇动的树枝漏了些斑驳的光。室内温暖适宜,与外面冰天雪地的冷就隔了一层窗户纸。
暗流涌动的算计也只隔了一个咸阳。
许栀坚信,只要等嬴政回来,她就可以规避掉秦国里面铺天盖地的诡计。
“蒙将军,我要你即刻将此事上报父王,加急特急。”许栀看着蒙恬,“你亲自去。”
“公主,可这边……”
“我会尽力瞒着王绾。你且速去速回。”
许栀抬头望了一眼光凌凌的垂冰,“我还有张良先生的另一个答案在等。”
许栀想到了当日走在韩王宫的甬道上的那片冷月。
角色调换如此之快。
这下是换作她苦苦追问张良
韩非到底是生是死?
——
蒙恬快马奔赴大散关的路上他想了很多种关于李斯性命垂危的理由。
——李斯不想杀韩非,所以**。
——李斯杀了韩非,无法接受残害同门的罪孽,所以**。
真正的回答他很快就要摸到。
李斯入了一个局。
姚贾、燕丹乃至蔡泽,身处他的帷幄而不自知。
月亮本不会自己发光,它能照亮之处,是借了太阳。
整个棋盘的核心,从来都不在咸阳!
而在雍城。
在于嬴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