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大家看一看这个——”
当顾为经在画室里绕了一圈之后,他走进了里屋,过了几分钟后,手里拿着一个画框给大家看。
“你们觉得怎么样?”
他把画框摆放在桌子上,然后询问道。
同学们围拢了上去,凑到了一起。
一幅人物的水彩画,画面上是一个叼着烟斗的老头,坐在桌子旁边侧身望着画家,行笔的风格非常的特殊。
粗看觉得粗糙。
细细的看过去,倒不如说是独树一帜。
“像是在粗麻袋上画出来的。”一位同学点评说道。
“这种大面积的平涂笔触……”另外一人插口。
能够被塞缪尔·柯岑斯挑选进入画室里的同学们不乏天资卓绝之辈。
他们很多人对水彩画有着纯真般的**,有的人对于水彩画有着卓越的天赋。
还有些人——
二者兼而有之。
就比如说莉莉。
她总是对作品的构图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还喜欢把各种新奇的纹理和笔触的表达方式引入画面,不是每一次都会成功,不成功的尝试同样也是艺术想象的一环。
系统面板上,她的水彩技法的评价已经达到了职业三阶。
顾为经说,她比同期的自己画的更好,这句夸奖来的童叟无欺。
莉莉却觉得这幅简简单单的自画像,它的画面感染力,便已经远远的超出了她的那幅经过了精巧设计的《水边的阿狄丽娜》。
这幅画打破了水彩画常见的色彩边界。
两幅画都使用了大量的色块。
相比自己的画,眼前的肖像画运用了更多“粗大”的笔触,比起对明暗对比,空间立体感刻画,画家更加侧重于表达“感性”的特征。
所有的笔触沾黏在画稿上,形成了一个统一的平面,有一点点木版刻画的坚硬感觉。
莉莉端详了片刻。
她认为这是绘画者有意选择的结果。
画巧容易,画拙难。
精美的作品很容易吸引人,那是用小提琴拉小夜曲。
朴拙的作品则像是用一把小提琴拉出低沉浑厚的气势,把这样的力量感,和水彩颜料轻巧的特质结合在一起,画的天衣无缝,更是难上加难。
“这是你的作品么?”
莉莉咬着指甲,思考着,“我看到了一种和以前非常不一样的艺术风格,一种新的色彩尝试。”
“大家觉得怎么样呢?”
顾为经询问道。
“Marvelous。”
一个同学语气有些崇拜。
一开始,他们对待顾为经心情稍微有些复杂。
类似音乐学院围拢在威廉姆斯身边的同学们,对威廉姆斯有钦佩,有羡慕,也有一点点的不服气。
他们会认为威廉姆斯强归强,但他能取得如今的成就,运气因素占据了更大比例的原因,也就是那个经典的网络名言——“呵,我上我也行。”
伊莲娜小姐把维也纳爱乐的首席这根“胡萝卜”钓在了威廉姆斯身前的那一刻,有些表面上亲热的叫着他“威利”的人里,也不知是盼望他咬住胡萝卜的成分更多些,还是盼望他被安娜无情碾碎的成分更多一些。
很多人多多少少也会认为。
顾为经也只是一只运气好,真的跳起来“叼住了胡萝卜”的小毛驴。
换成安娜·伊莲娜是他或她的经纪人,那他们也能在阿布扎比卢浮宫里办画展,他们也能够一幅作品卖上一百万英镑。
a Million——$100,000,000.00.
安娜是“1”。
顾为经的才华,只是“1”之后的那一连串零。
经过了半年时间的相处,很多人慢慢改变了自己的看法。
顾为经的性格在这其中占了很大的因素。
他一幅作品卖一百万,他的经纪人是安娜·伊莲娜,还能在见面的时候向你问好,这件事本来就极能拉到好感。
地位会赋予一个人额外的光彩。
叶卡捷琳娜这样的权力动物,让一位禁卫团的青年军官扶下身,允许去吻一下她的手,然后,就可以请你去为她**了。
两件事完全不一样,而“权力”的内核又往往带着相似的属性。
不是每一只“咬住胡萝卜”的小毛驴都能保持着这位同学这样谦逊的态度。
另外一方面。
打动大家的就是顾为经的艺术才华了。
德国社会有着服从威权的传统,德国的校园传统之上便非常尊敬地位更高的人。最典型的就是“博士”头衔在德国有着和很多其他欧洲国家完全不一样的社会意义。
这一点更能和美国的社会产生天然反差。
好听点说,美式文化更加尊敬运动明星,要用更加的负面的形容,有人认为这和社会文化里一定程度上的反智主义倾向存在相关性。
就像《老友记》里罗斯·盖勒。
盖勒博士,纽约大学的终身教授,应该是那种非常非常聪慧的角色,但剧里出场的时候就是经典的从小到大“不受欢迎”的低情商式呆子形象。
相反。
德国的社会里,听说谁谁谁是一个“Doctor”,立马就会觉得肃然起敬。
在大艺术家的头衔以外,顾为经真的用他的智识上的才华,打动了很多同学。
画的好就是画的好。
顾为经比他们所有人都做的更好。
谁的画笔触有什么问题,哪些形体可以有更好的刻画方式,以及这些作品想要试图传达给作品的观众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或者什么样的思考——顾为经总是在作品面前,端详片刻,然后不急不缓的一一说个清楚,就像是他曾亲眼看过他们的绘画过程一样。
尤其是后者。
亲眼看过他们的绘画过程可能还不够,可能得像他们那样认真的思考过一样。
当然。
有些时候,作品可能画的实在是太晦涩,他也会认真的和同学们做出一番的讨论,并最后得出自己的看法。
什么事情都能够骗人,什么东西都能够用适合的“市场营销方式”卖出个价钱,唯独这些事情,实在是一点也骗不了人。
顾为经就是这样,一个字接着一个字,一幅画接着一幅画的,赢得了所有同学的尊重。
美术学院里有两位负责教水彩的老师。
塞缪尔·柯岑斯是更有经验、更加资深、地位更高的那个。
顾为经也许仍然没有柯岑斯教授那么深刻的艺术见解,他同样拥有着柯岑斯绝对不会拥有的耐心和好脾气。
起码,顾为经不会说要给你看个大宝贝,然后从哪里摸出来一只手表,劈头盖脸的砸在你的脑门上。
顾为经就是这样,一个字接着一个字,一幅画接着一幅画的,赢得了所有同学的尊重。
而且真要用非常功利化的评价标准,用市场价格来做为行业地位的唯一评价标准。
那柯岑斯一幅画可卖不到100万英镑。
水彩画的市场行情传统上要远远低于油画的行情。
别说100万。
打一个对半,50万,甚至是25万,可能都远远卖不到。顾为经这个交易价格,放到水彩画的行业里,除了透纳、高更这种……几乎已经天下无敌了。
再如何对他拥有偏见,心怀嫉妒的人如今也要承认一件事——
顾为经绝不是那种只因为好运的一两次跳的不较高,恰好把伊莲娜小姐钓杆上的胡萝卜叼到嘴巴里的幸运毛驴。
这么年轻,一幅画就能卖这么贵,有没有运气成分?
实在太有了,运气成分要占到最主要的原因。
没有伊莲娜小姐,没有那次海上劫案,没有马仕画廊,没有《油画》杂志的报道,没有戴克·安伦放弃了“作妖”……缺少其中的任何一环,他的画都不可能卖到这个价格。
同样,即使抛出了所有因素,去掉了顾为经身上所有因为地位不同而产生的附加光环,单纯以一个普通学生的视角去看待他。
大家也都公认,他就是“大师计划”所要寻找的那位艺术大师,他是这一届的所有学生,乃至过去几届未来几届的所有学生里最为优秀的那个。
看看眼前的这幅画,大家就知道了。
优胜奖还是会是他的。
也就该是他的。
如果这个驻校艺术项目不是为了寻找顾为经这样的人而存在的,那它还想要去寻找什么样的人呢?
“了不起的?”顾为经复述着对方的评价。
年轻人点点头,“我非常同意你的观点。在写给对方的回信里,我也说了,这是一幅很是了不起的作品。”
“他不是你的画么?”莉莉语气异常的惊讶。
“是的,并不是。”
成名所带来的改变,不只局限于会收到来自电视台的采访,会有盗贼夜半打破学校公共画室的玻璃,翻窗溜达进去,把顾为经为了大师计划所准备的画稿卷走,或者在汉堡国立歌剧院看一出自己实际上不是很能欣赏的明白的莫扎特歌剧之后,会有很多人向他注目鼓掌。
还会有无数各色人等尝试联系顾为经。
这一点,各个年代的知名画家的待遇都差不多。毕加索日常能收到大量的信件,也会有人尝试着去他在巴黎的住处“蹲守”他。
汉堡美术学院的校园环境相对安静,现在还会写信的人不多了。
但马仕画廊那里,短短几个月内,就积累了数千封邮件,有粉丝的鼓励,也有谩骂。这些事情也是成名的一环。
它算不上成名后的阴影,顶多算是成名的代价。
此外顾为经还会接到大量的艺术稿件。
什么品类都有,从传统的绘画作品,到稀奇古怪的离奇事物。
在顾为经的作品卖到100万英镑的那一刻,他就不再是一个人了。
他变成了一个文化符号,乃至于一种想象,既是对艺术的想象,又是对于财富的想象。
接下来。
势所必然,顾为经又成为了怀着这种想象的人,抒发这种想象力的缺口与桥梁。
当一位在世的画家在艺术市场上引起巨大风潮,势必会引来大量的模仿者。
像他这样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都行。
那么。
“我上……大约我也行。”
类似的事情往往会趋近于一种喜剧化的展开,也可以说是悲剧化的展开。
是悲是喜很大程度之上取决于从哪个角度来理解那些寄来的稿件。
怀着某种巨大的渴望寄来画稿,希望能够受到名家的赏识,让对方大受震撼,然后获得巨大的财富以及成功——这样的故事的走向,本质上大约也就只是重演一遍十九世纪试图发明永动机,或者想要众筹搓个火箭丢上天空,证明地球是平的故事。
对科学的热爱当然是好的。
但想要研究科学,起码应该要具备基础的科学常识以及科学素养,否则只能说自己在搞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也许是炼金术,也许是在手搓哲人石,也许某一天,你震惊的发现念了句“羽加迪姆,勒维奥萨。”,把‘加’那个音节说得又长又清楚,结果面前的羽毛真的飞起来了。
好吧。
牛皮!
可能你可以期待,有一天有猫头鹰叼着一封奇怪的信件飞到了你的窗前。
但就算如此,那依旧不是科学。
同理。
想要从事艺术行业,起码也应该对于艺术有一定的基础理解。
否则。
随便摆个东西出来,做一番奇怪的仪轨,拿画笔指着它,念上两三句咒语,希望它转过头来就变成了金灿灿的东西。
大约也只能说自己在玩“炼金术”罢了。
再退一步。
兴趣是人最好的老师,最好的数学家也是从1 1开始学起,梵高从来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学院派艺术教育,他上不起美术学院,一辈子根本就没卖出几幅画来,这并不妨碍梵高成为了他的那个时代,亦也许是整个欧洲历史上最伟大的画家。
科学素养可以培养。
艺术素养也可以培养,人人都有艺术素养,人人都有审美的权力。在金陵城外看着夕阳出神的掏粪工亦是很好的艺术家。
那么二者最关键的区别,可能在于在寄出邮件的时候,内心中所抑制不住的巨大渴望到底是什么。
金钱。
财富。
当然没问题,谁不是个俗人呢?顾为经小时候想要当个画家,最大的原因也就只是那样可以让自家的爷爷感到骄傲而已。
但那不应该是全部的渴望与渴望的全部。
对一门学科心怀热爱的人,就算炼金术失败了,这个过程里所获得的喜悦依旧真实。
搞炼金术的人,但凡没有提炼出黄金,那么手掌心收获的便只有苍白与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