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内心叹气。
主君折节下贤人。
他一介商贾,除了相信主君,还能说什么呢?
早在主君还叫秦异人,是个质赵弃子的时候,他就把身家性命全都压上了。
近十年过去,秦异人变成秦子楚,质赵弃子变成秦国太子。
只差一步,就能坐上那至高无上的秦王之位。
这当口,走?
他不甘心。
他笑笑。
“不韦哪有不愿?不韦欢喜至极。
“当初昭襄王能从一个赴燕质子成为王,离不开赵武灵王的支持。这与主君的决策有什么不一样呢?
“主君如此英明,是不韦之幸,秦国之幸。”
对外援一事表态。
对秦王将死一事不出一言,就好像他从没听过。
“大父能成为昭襄王,是有宣太后力推。”秦子楚两只手掌合握吕不韦一只手掌,情真意切地道:“我若为王,都是先生的功劳。”
吕不韦脑中快速闪过宣太后重要人生经历。
这位秦昭襄王生母在把亲子扶上秦王之位后,就架空了秦王。
独揽大权,摄政41年。
67岁,为秦昭襄王废黜。
次年十月,死,传言病故。
他面露惶恐之色,立刻半起身。
双膝跪地,长身伏案。
“主君言过其实,折煞我也。
“穆公用五张羊皮换来百里奚,在百里奚的辅佐下成就霸业。这不能说是百里奚的功劳,而是穆公慧眼识珠,将壮大秦国的机会给了百里奚。
“穆公没有百里奚,仍会有赵奚、夏奚、张奚辅佐,君临天下。
“可百里奚没有穆公,就只是一个值五张羊皮的奴隶罢了。
“主君是上天选定的王,身边没我,依旧能登王位。
“可我若不跟主君,就只能做一个卑**的商人罢了。
“我能跟在主君身边,助主君成就大业,是主君给我机会,这是我的幸运!”
表完忠心,他低着头,等待回应。
迟迟未复。
室内一片静寂。
若不是他能看到身前主君的双膝,可能会以为主君已经走了,室内只剩自己一个人。
嘀嗒~!
嘀嗒~!
汗珠从他的头上滑落,点在案面,声响,很大。
嘀嗒~!
嘀嗒~!
嘀嗒~!
水珠落下越来越多,声响越来越大。
吕不韦还当自己汗如雨下,可很快就发现不对。
那水珠不是落在自己头下,而是身前。
他微微抬头,像是一只从洞中探出脑袋,观察外界情况的老鼠。
他的主君以手拄膝,泪眼婆娑。
那珠帘不是他的汗,是他主君的泪。
秦国太子秦子楚,竟是哭了。
“主君……这……”
他不知道说什么,脑海一片空白,主君的表现不在他预想之内。
秦子楚委屈的像个孩子。
“我连父王将死这种事都和先生说,先生却还是不信任我。
“竟然以为我说宣太后是在敲打先生,子楚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
“子楚和先生说话,言语都是字面之意,不藏暗语。先生到底要如何才信任子楚?
“逐姬窈窕、嬴政出秦可乎?我这便去做!
“我可以不要蔺相如援助,只要先生宽心!”
说着话,这位在秦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监国太子就扶着木案要站起来,似是要跑出去下令。
吕不韦扑在案上,抓住了主君手臂,仰着头,热泪盈眶。
“吕不韦肝脑涂地,亦不能报主君知遇之恩也!”
半个时辰后,议政宫宫门被敲响。
一个宦官得到太子允许,进入前堂。
“禀太子,公子成蟜持秦王印,闯入了廷尉府,要求严查刺杀赵国车队的幕后主使。”
“什么?!”
秦子楚大惊,长立而起。
吕不韦面色如常,对宦官说道:
“你先下去。”
宦官看太子。
见太子微微点头,低头应了声“唯”,后退步离开议政宫。
秦子楚右手手背拍在左手手心,在房内不断打转,嘴里不住念叨。
“这可如何是好?这下可如何是好?
“父王怎能让成蟜深究?!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甚!
“他给成蟜秦王令,要严查幕后主使,我阻止就是违抗王命,太子之位不保。
“不阻止,查出幕后主使,我还是难保太子之位!
“他是又糊涂了,还是就想废了我这太子?!”
转了不知多少圈,一扭头,见吕不韦面无异色,脸色自动好看了些。
站定身子,对着吕不韦拱手微拜,半是请教,半是埋怨。
“先生淡然若定,定是料到此事,有策对之。
“既是有策,为何不说出来,救子楚于水火。
“先生就那么喜欢看子楚出丑不成?”
吕不韦听主君言语已有不满之意,也不敢再卖关子,忙将对策详细表之。
三五句话,秦子楚若有所思。
十一二句,秦子楚大喜贺彩。
“来人!”
廷尉狱,是咸阳三个囹(ling二声)圄(yu三声)之一,是专门关押平民奴隶的囹圄。(注1)
刺杀赵国车队的一众刺客没有官身,没有爵位,其中一些甚至连户籍都查不到,就都被关在了这里。
嬴成蟜拿着秦王印闯进来的时候,活下来的一百多刺客,只剩下不到六十。
扒的光溜溜的尸体全都摞放在一起,堆成一个小山。黄皮肤是尸山的黄土,上面流淌的鲜血是茂盛红花。
嬴成蟜一眼扫过去,对视到不少圆瞪的大眼。
他知道这些人早已死去,却仍是心中发毛,直打突突,急忙移开目光。
心跳一加速,呼吸就变快。
一股比函谷关外还浓郁的腥臭味充斥在他口鼻,让他立刻就回想起那地狱般的景象。
胃翻涌,直作呕。
他死死闭上嘴,拼命咽唾沫,屏住呼吸,生生压制住呕吐感。
在第二次生理反应来临之前,命令停止死刑,改为严加审讯,逼问幕后主使,有情况立刻出来汇报。
他举着秦王印,对着身边的廷尉一口气说完。
执掌刑狱、秦国司法的最高长官廷尉肃然领命。
嬴成蟜忍着吐意,故作闲适地出了廷尉狱。
然后找到廷尉府茅厕,进入其中一间,掩上门,要随从守在整个茅厕外面。
“呕!”
又吐了个稀里哗啦,这是第二次。
【注1:囹圄:秦朝监狱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