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王大喇嘛交流完,脱欢见会客厅依然大门紧闭,估计父母这会儿正忙,想了想,就没有进去。他给门口的侍从说了一声,告诉他们,如果被人问及,就说自己已经醒了,先出去了解下情况。随后,便走出了走廊,从阳台上向外看了看。
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但城里各处燃起的火焰依然十分明亮。脱欢叹了口气,揉了揉脑袋,思考了片刻,又看向近处。
这时他才发现,前面的广场上,聚集了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扛着十字架和几面旗帜,坐在地上休息。郭破奴也在那边,正和领头的几个人说着什么。
脱欢决定去问问情况,就下了楼,往那边走去。
郭破奴眼尖,老远就在进进出出的人流里看到了他,还挥手和他打招呼。其他人则完全不认识他。很明显,虽然是国家的继承人,但哪怕在首都里,很多人还是和他完全没有任何交集的。
郭破奴先给那些人介绍了下,他们才反应过来,有些局促地向他弯腰问候。不过也有人忍不住好奇,不断偷偷打量他。
“我这次算是误大事了。”脱欢没有纠结这些小事,先对郭破奴说道:“我听说你和郭康安达,经历了不少危险,这种时候没能帮上忙,真不好意思。”
“哎,不要紧,我们自己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情。”郭破奴摇摇头:“一开始我也就是耍脾气,觉得就是和他一起去玩玩的,所以非要坚持一起去。谁知道,最后会闹这么大。对了,小康醒了么?”
“我来的时候还没有,不过大家都说不碍事。”脱欢说:“你呢?没什么大碍吧?”
“我倒是没什么事。回来之后,大家就问了我一遍怎么样了。我说没事,太后奶奶还不信,非让我去洗个澡,趁机看了看我受了多少伤。”郭破奴回答:“不过我比我弟弟情况好多了,也就给人打了两下子,没什么大碍。宫里现在也没我的事了,所以,换了身衣服,我就跑出来了。”
“那就好。”脱欢点了点头,又看了看旁边的众人,问道:“你们也都是一起来的?”
“是的,我们是追随着康斯坦丁兄弟,一路杀过来的!”领头的一个大汉,扶着个十字架,用口音有点怪的希腊语,兴冲冲地说道:“我们还把当时弄丢了的标志,都给找回来了!”
“哦?那这是什么?”脱欢指了指十字架上挂着的一个木头疙瘩。
“那是被我们捣毁的邪神偶像。”大汉介绍道;“康斯坦丁兄弟把它的头砍了下来,挂在十字架上,让我们举着,以此来和堂区里其他平常的十字架区分。”
“本来这一边,还有几个**头目的脑袋呢!”旁边一个高个子年轻人补充道:“不过刚才,大牧首急匆匆过来,说要赶紧统计下被我们击毙的贼人,有物证的就给他物证,没物证的就跟他一起去大教堂,录一份口供。”
“他把谢尔盖神父和亚历山大兄弟他们,都给叫走了。那几个首级,也被他给拿走了。现在就剩这么一个了。”他指了指十字架的横杆,显得有些可惜的样子:“其实他本来想把这个都带走的,但我们大家都不乐意,才给我们留了这么一个。”
“其实这就够了。反正就是要个象征意义么。”扶着十字架的大汉倒是不反对:“那些头目档次太低了,不配做康斯坦丁兄弟的敌人。有一个能代表邪神的象征,我觉得就够了。”
其他人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大部分都对此表示支持。年轻人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也不再表示反对了。
“就是不知道大牧首写材料,为什么要这么多东西啊。”旁边,扛着一面旗子的花白胡子老头说道:“康斯坦丁兄弟的旗帜,也给他拿走了好几面,就剩下这些俺们自己临时做的了。”
“伱傻了,老爹,那几个旗子本来就不是俺们的。”后面有个年轻人纠正道:“小旗子是战帅的,大旗子是兵部的。那个小的,是给他授权,让他发布应急命令的;那个大的,是朝廷让他来俺们这边招兵,组建队伍的。这俩都是官府的旗子,人家要回去不是很正常么。”
“这样啊……”老头恍然大悟。
“然后你把那个旗给俺吧。俺才是十夫长啊。”年轻人催促道:“你非要拿去干嘛啊……”
“俺是你爹,拿一拿不行吗。”老头吹胡子瞪眼地说:“这旗子今后肯定是圣物。你小子别想独占,先让爹拿一会儿,沾一沾光。”
“可这是军队的东西。不是说军队的东西,不能随便送给人家么?”年轻人质疑道。
“没事,俺也是军队的人。而且俺也没让你‘给’,俺就是暂且‘拿’一下。”这个明显是文盲的老头子,居然琢磨起字词来:“再说俺是你爹,你能,俺就也能。”
“哎呀,台吉就在这边呢。”
“台吉在,俺也是你爹!”
“好了好了。”脱欢连忙打断他们。
他发现,这些人可能是生活环境过于简单暴力,对于高层权威都没什么概念了。甚至连对他的敬畏,似乎都是源自他们的临时首领郭破奴的描述,而不是真的怕他。不过好在,能一路坚持到现在的罗斯人,估计也都是意志坚定,头脑也相对灵活的。见到他主动开口,也就不再闹了。
“旗帜对于军团,确实很珍贵,但为什么说它是圣物啊?”见他们安静下来,脱欢又看了看那面旗帜,打听起来:“这应该是你们小队的旗子吧?”
郭破奴等人也都跟着他,抬头看了看。
这个所谓旗帜,其实就是一块破布。它的形状,并不是通常的那种长方形,而是一个直角梯形,在短边那里,还带了个长长的尾巴。见过裁缝店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就是块裁剪衣服剩下的边角料。
它原本应该是准备染成红色的,但制造它的民间作坊,不知道是工艺水平不高,还是奸商为了省钱,导致颜色并不鲜艳,几处地方还有点掉色。脱欢怀疑,他们是不是想要模仿军团标志性的红旗,但又实在找不到颜色合适的,只能拿这东西代替,甚至都没时间,把它给稍微裁剪一下。
正常的小队旗帜,颜色其实并不统一。因为和欧洲这边的习惯不同,塞里斯的军事传统里,旗号的重要性相当高。不同的队伍有不同的旗帜,通过它们,指挥官能迅速把简单的命令传递给具体的下级单位。
因此,不同队伍的旗帜,不但不能统一,反而得尽量明显地区别开。在塞里斯式的指挥体系里,同一级单位的数量相对而言要更多些,指挥层级也分得更细,这就让旗帜本身,都成了一个复杂的系统。
在实战中,单色肯定是不够用的,往往需要搭配特殊图案,或者带上各种附加标志,比如一圈镶上牙旗什么的。到基层的单位,还有更加复杂的一套规则,具体到士兵身上的彩带和背负的彩色标识。由于这些旗帜会下发到很基层的单位,导致旗帜密度很大,整个军队远看下来,其实反而有些花花绿绿的。
当然,对这些罗斯人来说,这种要求也太高了。如何辨识旗号,是军队训练里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他们这些人对此完全一窍不通。有个旗子,都算不错了。
而这面旗帜上,也确实没有什么复杂的图案。唯一的标识,就是用碳在上面画了一个横杠,和四个竖杠。
“这是……”
“这是‘五’。”年轻人终于一把从自己爹手里抢回旗子:“俺们是第五队。”
“啊……”脱欢想了想,意识到,这些人恐怕不懂汉语数字,也不懂拉丁数字或者希腊文。就连那种最简单的、由商人和教会推广开的阿拉伯数字,估计没几个认识的。郭康故意像摆算筹一样,画五条杠,估计也是顾虑到这件事。
“康斯坦丁兄弟发了十面旗帜给俺们,其他九面都丢失或者损坏了,手里的都是后来补的。只有俺们这一面,一直跟着他,从来没倒下过。”而另一边,他父亲也很是自豪地说。
“那确实不容易啊。”这个数量对比,让脱欢都有些感慨:“你们一定付出了很大牺牲吧。”
“是的,瓦西里是大家推举的第五任队长了。”老头子虽然很乐观的样子,但说到这里,依然有些悲伤:“就在最后一战里,他才接替了第四任的伊万。可惜了……”
“不是不是,你半路才加进来,给搞错了,弗拉基米尔老爹。”另一个人却纠正道:“德米特里·谢苗诺维奇是第五任,他的侄子伊万才是第四任。你儿子,已经是第六任了!”
“你怎么知道的?”老头子不太服气:“俺确实是半路来的,不太清楚之前的情况,但俺亲耳听人说过啊。倒是你,你难道就不是半路加进来的?”
“我当然是。第五队里,根本没有第一批的人了吧!”那人大声说:“但伊万是第五任,也是他自己给我们说的啊!第一任,从康斯坦丁兄弟手里,接过这面旗的,是路口那个铁匠,‘狗熊’伊万,但他去那个有祭坛的庄园,去救那个小孩的时候,被人**了。”
“他之后,第二任是他的助手安东。不过后来,在打那个坏贵人的庄园的时候,安东扛着旗子往墙头爬,被楼上面的敌人扔石头砸死了。那个旗子掉下来,被‘瘸子’叶菲姆捡到了。叶菲姆成功爬了上去,但是在院子里被人砍死了,之后才是大家临时让小伊万接任——因为他会点算术,应该能观察和指挥的更好吧。”
“我们在那个庄园门口,被人打的到处跑的时候,小伊万把大家聚集起来,希望能反击一次,阻止敌人的追击。我不知道这个是不是可行,但他说自己考虑过了,大家跟着他冲就可以。这我就会了,所以我就跟着冲了。”
“但是,我们还是太弱小。敌人有一大群铁甲兵,小伊万没能干得过他们,在最前面被杀死了。他的叔叔德米特里抢回了旗子,所以我们就认他当队长。后来敌人还是退走了,我们又跟着康斯坦丁兄弟打了一阵子。但在敌人往巷子里冲、我们试图防御的时候,德米特里也被翻过障碍的敌人杀害了。”
“你儿子瓦西里反应最快,趁那个凶手还没准备好应对敌人,一斧头先把他砍死了。所以,大家才赶紧让他接替。”那人最后还不忘揶揄弗拉基米尔老爹:“你儿子的事情,不会当爹的自己反而不知道吧!”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弗拉基米尔显然不愿意了。
“好了好了。”新队长瓦西里连忙说道:“伊戈尔大叔,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这些都是老德米特里亲口告诉我的。”伊戈尔回答:“他专门给我和奥列格说,一定要把这些事情记住,等平定了敌人,就告诉别人。不过奥列格也在阻挡敌人进攻的时候战死了,就剩下我了。”
“那你怎么不早说!”瓦西里大惊:“刚才大牧首来,你不给人家讲。俺跟我爹口角两句,你倒是滔滔不绝开始说了!要是不早点记下来,回头……丢了怎么办。”
“这不是打完了么,已经完全没问题了啊。”伊戈尔不以为然。
“谁知道有没有真打完了。”弗拉基米尔来老爹提醒道:“别忘了,就算俺们打进庄园,胜利结束战斗之后,都遇到了几股去增援他们的敌人呢。谁知道,现在是不是真的安稳。”
“那你找个会写字的,就记录下呗。”伊戈尔两手一摊,表示放任自留了。
众人面面相觑,发现大伙儿没一个会写字的。弗拉基米尔老爹想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怎么反驳,只能悻悻地挠挠头,姑且接受了。
“我的天哪。你们损失了多少人?”脱欢皱着眉头,有些惊讶地说。
“俺不知道。”瓦西里只好摇摇头:“您也看到了,大家来来去去的,估计没人能说得清楚了。”
“台吉您也别担心。”伊戈尔反而劝慰起他来:“有些东西是天父关注着的,就和我们的旗子一样。这些东西,肯定是不会遗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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