爪哇商会租用的大院门口,一个店面伙计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
“东家,东家!”他不顾门卫阻拦,冲进了大院:“东家呢?我得赶紧见东家!”
堂屋门口站岗的武装家丁匆忙截住他,让他别乱喊。但伙计连连摇头。
“我在店里也干了好些年,规矩我能不懂?但事情紧急,顾不上这么多了。”他停下脚步,解释了一句,又扯着嗓子喊道:“东家!出大事了!”
“怎么搞的?”屋里,传来孙十万的质问声。
一阵脚步声之后,他探出头来,皱起眉头问道:“什么大事,这么慌张?”
他穿着一身布衣,腰上还缠着围裙,不知道在忙什么。看起来确实是突然被打扰,还有些不爽。他身后,一个穿着华服的年轻人也跟了过来。
“东家,外面打起来了!”伙计连忙说道:“街上的人都在传言,说战帅造反了,正在往王宫那边冲呢。”
“啥,什么东西?”孙十万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挠了挠头,想了下,还是先安慰道:“你别急。事情再紧急,不缺这几句话的功夫。好好把情况给我讲一下。你是怎么听说这件事的?”
“仓库那边,之前说好的花样,迟迟不给送来。我们后天就要用了,所以只能自己跑一趟,催一下他们,看看怎么回事。”伙计也稳了稳心情,告诉他前后经过:“不过路上,我看到那边的人骚动了起来。大家都跑出了家门,在大街上互相问这问那的。”
“你知道消息来源是哪里么?”孙十万马上追问起来。
“源头应该是逃到那边的人。”伙计想了想,回答:“据说是东边,有几个城区先乱了起来。有人从那边跑出来,带来的消息。”
“情况比较吓人,我也没敢去仔细打听。但听他们的意思,那些逃出来的人,都看见了战帅的旗帜。所以,他们才会这么认定吧。”
“旗帜……”孙十万不置可否:“那他们跑到码头区干什么?”
“就是逃离战乱啊。”伙计解释道:“我一开始也觉得他们说的太夸张,首都里怎么说乱就乱的。结果没多久,那边真的有火光升了起来。”
“这下,连码头区那边都开始慌乱了。有些人立刻去收拾细软,有些人则召集兄弟、朋友,去抄家伙,整条街上都鸡飞狗跳的。到这个份上,也由不得我不信了。所以我就赶紧跑回来,先给您报信。”
“伱说咱们怎么办啊,东家?”他问道。
“不要紧,我心里已经有数了。”孙十万看起来反而安心下来,再次安抚他:“咱们大老远地跑来跑去做生意,不就是想用冒一些风险作为代价,换取更高的利润么?遇到些意外情况,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么?海上的天灾、海盗,不也比比皆是。既然干这行,就不要太胆怯。”
“再说,兵乱咱们又不是没见过。之前在天竺的时候,不也是遇到土王打仗打到咱们营地门口。但你看,那回不但没出事,反而让咱们多赚了一大笔呢。我们又没站队,不用怕,静观其变就好。”
“外面的情况确实混乱,但我们这次远道而来,反而准备充足。人手和物资都够,和当地各个势力关系也处的不错,自保是没有问题的。”他看了看周围的人,大声说道:“不过这次,我们也确实没预料到,会突然发生这种事情。你能这么快报信,给咱们整个商号都提供了不少方便,一定要嘉奖。”
“孙忠!”他朝旁边喊道:“赏银五十两。”
旁边的管家闻言,作了个揖,转身离开。
“这是先给你的慰劳钱。”孙十万走上前,拍了拍他:“等事情结束,我给你们掌柜的说一声,让你负责整个商栈的消息打听、往来打点。多努力啊!”
“谢谢东家!”伙计十分感激,赶紧点头哈腰地表示感谢。
“你们也都警觉点!”他又转过身,对众人喝到:“这回指不定还是个机会呢!等事情结束,我们要是有得赚,大家都有赏钱!”
众人轰然应诺,一下又有了气势。
“孙贤,孙勇,你俩过来。”他又招招手,等那两个家丁走过来,就叮嘱道:“这次情况似乎有点不同寻常,立刻召集家人,都聚集到这里来。另外,去联系下探子,看看咱们的‘好邻居’们有什么动静。”
“都聚集过来么?老爷,咱们之前为了卖货,准备了好几处库房。现在城里乱起来,肯定有人哄抢。那些地方要是没有足够人手看着,损失可就大了。”其中一人劝道。
“管不了这么多了,快点去做。”孙十万挥挥手。
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马上各自去忙活了。
等凑过来的人都离开,孙十万又回过头,把身后那个年轻人叫了过来。
“世伯。”年轻人走上前,拱拱手:“您有打算了吗?”
“我想先问问你。”孙十万却没有回答,而是直接反问道:“你觉得刚才这个消息,有几分是真的?”
“不到一半。”年轻人直言:“我觉得,可能只有城里走水了是真的。其他的,怕都是他们自己想象出来,甚至是有人故意造谣,散布的消息。”
“城东那片地方……”他回想了下:“那边是贫民区吧?我记得,那儿住的都是些穷困的外来人,尤其是北边的斡罗斯人为主。兵变为什么会从那里出发?”
“你要说藏兵,也有可能,毕竟那个地方管理很松疏。但那地方位置不对啊。既然准备起事,肯定要先隐蔽行踪,让参与的手下尽量接近关键位置。时机一到,就要一鼓作气拿下来。现在这情况,完全不对。”
“所以你觉得,应该不是有人造反?”孙十万点点头,捋了捋胡子。
“这罗马汗国的上层,也是汉军世家。咱们大元上下,也都了解这些人,他们不至于这么没常识啊。”年轻人连连摇头:“假设是造反:现在都已经起事了,都闹得全城皆知了,还不先去尽快控制皇宫,反而在路上到处纵火,还跟平民打了起来……这是要搞什么?”
“所以我觉得,就是这个战帅的政敌,借着机会散布谣言,对他进行有计划的攻讦,让他难以下台。”年轻人推测道:“说实话,我甚至不信这是当地居民以讹传讹,因为传得也太没常识了吧——斡罗斯人的兵变,难道都是这么离谱的么?”
“反正,我也读过不少史书,没听说这么造反的。”他最后断言:“倒是城里走水,引**动,才是比较正常的事情。”
“有人打起来、有居民逃跑,也正常。毕竟就这城里的治安管理,肯定少不了趁火打劫、谋财害命的事。带着细软先跑路,属于可以理解的选择。而逃往海边,更是如此——这里肯定是最不容易被火烧的地方,对火场中的受波及者来说,往水多的地方跑,也算符合本能。”
“但这件事,很明显被人附加了更复杂的意义。”他话锋一转:“能引导到战帅头上,说明朝中早有人对他十分不满了。造反的指责,在哪里都是大事,哪怕没有证据,单单是和某些事件碰巧遇上,也会让人觉得是空穴来风,说不准到底有没有。把事情平息下去,还得花费不少精力,就算是给他造个麻烦,也回本了。”
“至于那个旗帜,我觉得也是谣言。打战帅的旗帜干什么?”他把各种可能的情况,都列举了下:“如果造反是为了推举自己支持的汗室成员,那就应该先打人家的旗号;如果是为了自己,那自己也就不是战帅,是摆赛汗了,更不用这个了。所以,这个打旗亮身份的举动,就显得莫名其妙。除了谣传,我也想不出什么好解释了。”
“贤侄果然聪慧。”孙十万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些疑点,都被你看出来了。”
“所以我觉得,您也不用赏他这么多。”年轻人建议:“他都没听清楚,就直接逃回来了,就这还给了一锭银子,还让他升职。那之后其他人要是也都效仿,该怎么赏啊?”
但孙十万只是笑着摇摇头。
“我要是不多赏他一些,下次遇到这种事情,大家就会各自跑散,没人来送信了。”
“市场上的价格,今日起明日伏,街上的小贩都能看出来。靠这些,是区分不出优秀商人的。我们做生意,最讲究的就是要有眼光,能够判断长期的投入和产出,这才是最有价值的地方。”他告诫道。
“这几十两银子的投入,就能提升众人的积极性,那可太值得了。至于职务,如果他有才能,那让他去这个位置,不是好事么?”
“而如果没有,那过段时间,他也会被其他有能力的人挤下来,我们做东的什么都不用掺和,也不会亏什么。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计较呢?”
“世伯教训的是。”年轻人立刻低头答道。
“嗨,不用这么客气。你爹跟我是过命的交情,你又是咱们这一代最有才能的人,我说这些,不是要教训谁,是为了让你能尽快积累经验,也算是为了咱大元的未来。”孙十万摇了摇头。
“异乡不好待啊!”他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围裙,笑着感慨道:“你看,我当时抠门,没舍得带个好厨师。结果这地方的菜,我至今没吃惯。想让咱俩这次吃点好的,都得自己动手做。”
“但没办法啊,咱们的未来,就在这里啊。”
“向东,是没什么路可走了。你钱大伯的商队已经向东南航行两次了,只能找到零零星星的小岛。岛上瘴疠遍布,既没有值得开发的资源,也没有可以贸易的城郭聚落。到处都只有各种各样的原始蛮夷,又穷又横,连爪哇土人都懒得去惹他们。”
“他们倒是很执着,说是根据当年郭守敬的理论,我们居住的大地是个圆形的,再往南,气候就和中原一样,恢复正常了。但要我说,这个想法距离实现,也太遥远了。我们能做的,是往西寻找机会才对。所以,我之前一直说要往这边亲自跑一趟,还让二郎你也过来,就是这个意思。”
“和国家有关的生意,才是最值钱、也最稀缺的大生意。跟这生意相比,一个花楼机都算不了什么了。”他摇头说道:“这罗马汗国内部,肯定也少不了暗流涌动,但我们必须抓住机会,在这里站稳脚跟。这不止是一两笔生意的问题,也是与我大元的国运相关的。”
年轻人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又等了片刻,刚才奉命离开的孙贤,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他甚至比刚才的伙计还着急,跑到庭院中间,被装饰用的石头绊了一跤,一下摔飞了出去。
“老爷,老爷!”他起身拱了拱手,又连忙转身,朝旁边招呼:“哦,张公子。见笑了……”
“不用计较了,赶紧说。”孙十万催促道。
“那几个西夷商会都有反应了。”孙贤喘着粗气说道:“探子说,斡罗斯人正一片慌乱,看不清要干什么,只见到有人正在收拾东西要去码头。另外几个邦国的商会反应不一,有些人似乎比我们早很多就得到消息,现在正在开会;还有的也在聚集家丁,不知道想干什么。”
孙十万沉吟片刻,猛地一锤手。
“那不就很简单了么,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了。”他瞪大眼睛,斩钉截铁地说:“快,打开仓库,给家人、伙计授兵!”
孙贤这次连建议都没提,立刻又飞奔出去,大喊着让所有人集合。
“怎么了,世伯?”一旁的张二郎还没反应过来,连忙询问道。
“你记得伙计之前说的,有人从斡罗斯人聚居地出来,往海边跑的事情么?”孙十万问。
张二郎点了点头。
“你看,现在斡罗斯商人也在准备往海边跑。”孙十万简短地说道:“这恐怕不是火灾的问题,是有人在追杀他们。”
“谁?”张二郎问。
“老问题。谁受益最大?”孙十万再次反问,让他自己思考。
“哦,那几家意大利商人啊……”张二郎也反应了过来。
“对啊。你还记得么,斡罗斯商人算是比较新的势力,那些意大利商人,尤其是威尼斯之类,才是这里的老牌商业霸主。”孙十万解释道:“现在斡罗斯商人兴起很快,你想想,都是从谁那里分的羹?当然是之前这些商人了。”
“这种情况下,没有哪个商人能长期忍受得住。”他摇摇头:“果然,火灾,战帅,这都是掩护。恐怕意大利商人已经策划已久,准备找机会解决斡罗斯人了。”
“斡罗斯商人在这里立足,靠的不止是商业本身,还有他们控制的众多劳动力和广袤的市场——你看,城里新增的苦工,几乎都是罗斯地区来的。大量的原材料,也是来自那里。可以说,斡罗斯人聚居区,才是他们的根基所在。”
“我明白了。”张二郎点点头:“起因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们想做的,是趁机把这些人从根基里赶出去,对么?”
“恐怕正是如此。那些往码头跑的斡罗斯人,估计不止是普通居民,很多都是受牵连的商会成员吧。”孙十万估计道:“罗斯商会的混乱也可以理解。而且,有些人受到惊吓,慌乱之中已经准备收拾细软,去码头跑路了——这可能才是他们为什么非要去码头区。”
“那我们……”
“斡罗斯人都完了,他们会放过我们么?”孙十万反问。
“我刚说过我们的目标。他们就算暂时还不知道这个想法,也能从我们的高调活动里看出来端倪。而且稍微了解历史知识,也不难知道我们是一个有巨大竞争潜力的对手。反正,如果我是他们,我是不会放过咱们商号的。”
“那我们也躲不掉的。”张二郎攥了攥拳头:“既然如此,也只有拼个鱼死网破了。”
“是啊。”孙十万颇为感慨地抬起头,看了看夜空中,明亮的圆月:“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们与其他势力商人,没少发生冲突,甚至也没少打过仗。就算到了大秦,恐怕也是少不了要遭遇这些事情的。”
“这么多年做生意,我算是非常明白,单纯的商业行为是有极限的。我们大元士绅们,当年何尝不想什么都不管,就好好经营、生活?但人家不愿意啊。”
“大元一向宽仁,可以不管我们。但这样不会持久,因为你看,总有人会来管。”他摇摇头:“等有人来管了,我们又打不过他们,那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现在也一样。我们好好做生意,但总有人不想让我们只是好好做生意,非要给我们来点盘外招。那,既然如此,我们也就只能用同样的方式回应了。”
“他们估计准备已久。”张二郎提醒道:“突然发生冲突,我们会不会吃亏?”
“怕吃亏,也是做不来大生意的。”孙十万也反过来提醒他。
“再说,现在他们既然还在开会,就说明他们的准备也没有完全完成。这就是我们的机会了,而且行动的越早越好。”他告诫子侄辈的小子:“现在出动,总比被人打上门强。”
“你也别害怕。张老爷子给我说过,你武艺也不错。而且这次,你跟着我就行。”他拍了拍肚子:“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当年我也是跟你爹他们一起,冒着伪明水师堵截,远航去贩盐的。”
“呸,意大利是哪里的杂胡,也想干掉老子?”他骂道:“直娘贼。打不过朱重八,还打不过你了!”
孙十万带来的,都是一众精锐家丁。连那些帮工伙计,也都是熟手,一路航海过来,早就练出来了。没多久,众人就准备完毕,拿好了家伙,聚集在院子里。
“诸位都是老伙计。事情紧急,我就不说什么了。”孙十万也抓了把剑,对众人说道:“现在有人想干掉我们,吞了我们的生意。你们自己说吧,怎么办?”
“干死他!”
“他**,抢老子的饭碗是吧!”
果然,众人根本不用细细讲道理,立刻就有了动力。
“我听说,这帮意大利人打仗不行,但最喜欢吹牛。在这泰西小澡盆里,漂流得多了,就觉得自己才是商业霸主,是海上商路的主宰了。”孙十万继续说道:
“但我不太信。商路明明是我们的!我大元,才应该是这海上的主子!”
“刚才探子说,他们有几家已经集合了人手,正准备杀过来。既然他们先动手,我们就不用客气了。反正最后,谁活着,商路就是谁的。”
他狠狠一挥剑:“大家都是乱打乱,我们就先去把他们的主力消灭掉。记住,不要留活口!”
“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