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风华 第五百五十章 祭陵

轻轻摇动手中的三炷香,借风熄掉微弱的火焰,一缕青烟扶摇掠过眼前,顾怀沉默片刻,将它们**了香炉。

魏太祖或许是个人杰,但离他太远,站在永陵的他只是一个看客;眼前的景陵略显寂寥,里面躺着的是他的故人,闭眼已经快一年。

还真是时光匆匆。

站开了一段距离,留了些空间给这对故人的是年幼天子,很聪明地没有摆出什么悲伤难过的模样,只是低眉顺眼,垂手而立,对于他来说,景陵里是先帝,但也只是个陌生人,就算血脉有联系,就算皇位是从他手里接过来的,但不可能真的流出泪来。

更远的地方,文武百官跪了一片,无论对于天子入京仪制半道多出来个祭景陵有多么不满,但很多人还是因为顾怀那一番话想起了当初的风雨飘摇,这一跪也算是跪得真心实意,但仍有部分人只是死死地看着那袭蟒服,眼里闪着微冷的光。

“一直没什么机会来看你。”

顾怀看着香烛飘起的烟火气,轻声道:“喝酒的时候我说过的,我曾经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死亡就是终结,所有的一切都没了意义,像这样对着你的坟墓说话,更是傻得不行。”

“但有些事情发生以后,真是由不得我不相信一些奇奇怪怪。”

“也不知道在你死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到底成没成真,如果你真的到了另一个世界,或许你就能知道为什么在你的眼里我为什么会说这些,不过如果真成了那样,我就得骂上两句了,你扔下个烂摊子跑去那边享福,结果我还得接手,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

“你说过就算你不逼我,自然也会有人簇拥着我往前走,当时我还有些不信,但现在证明,你是对的。”

“我要想继续和辽国打下去,要想把当初我们说过的那些事做完,就得把权力一直握在手里,而越是这样,就越要站到所有人的对立面,那些追随着我的人已经在期待我走出那最后一步,而更多的人,则是拼尽全力想要把我拦下来。”

“看见我身后跪着的那一片人了么?其实我也想和和气气地和他们商量,让我去把仗打完,让我把那些改革做成,让汉人不再被异族当成牛羊,让天底下的老百姓至少能吃饱饭,可他们不会听的,一千个人有一千个想法,争权夺利,明哲保身,说两句话就能让所有人同仇敌忾齐心协力,那是小时候看的动画片才会上演的剧情,但凡长大了再去看,都会吐上两口踩一脚再走。”

“你是不是一早就想到,你撒手之后我接过担子,就很难再扔下去了,我虽然不算什么有责任感,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但偏偏就是坏得不够彻底,如果能对自己说一句天下大乱与我何干,汉人死绝又不影响我过日子,或许我现在就没这么多烦恼了,哪儿会像现在这样,一边操心着和辽国的战争,一边还要火急火燎赶回来,处理这边的破事。”

“我只能往前走,哪怕把他们一脚踹开,也只能往前走。”

“我的确是在试探,试探他们的底线,知道了他们会退到哪一步,才好把事情继续做下去,这一趟也许会死不少人,我也没信心这天下到底会不会乱起来,但你知道我比起你来好的是哪一点么?我习惯的是后世的规则,这个世界的规则对于我来说就是**,没能力也就忍着算了,有能力,你看我会不会老老实实和他们玩什么权力的游戏?”

“我当然知道会跑来这里和你说这些,也是因为我没什么底气,看看我现在的模样,把一个孩子握在手里,践踏着那些官吏遵守并且习惯的规则,我没有踏出那一步,但和踏出了那一步有什么区别?”

“你问我最终会不会踏出去?”

“谁知道呢。”

“和一个死人说这些,难免有些矫情,但不对着你的坟头说,好像也没其他人可以说了,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把责任推给你一些,会感觉舒服不少,毕竟我能走到今天,责任你和家里那老爷子一人得分一半。”

“有北境大军和西北边军压着边境,有蜀王府坐镇蜀地,有徐缙看着江南,把京都再犁一遍,也就差不多了,这一趟估计会做不少亏心事,但好像也没什么办法,我算是明白了,以前看那些史书,总觉得有些选择看起来愚蠢得不成样子,但实际上只是自己没走到那一步而已。”

“先摄政吧,其他的以后再说,迁都之后,来看你的机会估计就更少了,好好躺着吧,那两年你总是抱怨得不到休息,现在好了,你想起都起不来。”

想说的话还有很多,香炉里的香也渐渐燃尽,天子静静地看着从未见过的顾怀的这一面,有些意外那个总是成竹在胸,总是撑起一切的叔父居然也会对着一片陵地絮絮叨叨这么久,而在更远的地方,那些跪着的文武百官,则是真正地被点燃了心头的怒火。

顾怀站着,他们跪着。

顾怀不牵着天子离开,他们就只能跪着。

是不是从今以后,他们要一直跪着?

他到底把文武百官当成了什么?他是不是觉得只要握住了天子,他才是真正的魏国的皇帝?

一时间也不知道多少人交换着眼神,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许多原本就对顾怀有所不满的人,已经知道对方想表达的一切。

这一场锋芒毕露已经说明了太多东西,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如果说以前京城文武还能与顾怀这个北境藩王颇有默契的相安无事,你打你的仗我干我的活,只要你不失心疯想爬上皇位,大家还是硬着头皮承认你如今在魏国的地位,那么到此刻,撕破脸的两边都只剩下了一个选择。

服从,或者...**!

......

天子入京的后半程,除了半道转向景陵祭拜先帝之外,并没有发生其他的风波,而最让文武百官松了一口气的是,顾怀并没有直入宫城,而是大大方方地在宫外松开了一直牵着年幼天子的手,静静地看着众人将天子迎进那居住过魏国历代帝王的地方。

然后他转身去了宫门处的值房,沐浴焚香,不见外人,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一天后,那既是天子登基也是藩王回京觐见的大朝会。

这一幕出乎了许多人的预料,毕竟从城门到宫门,一路上顾怀都可以说是锋芒毕露,他似乎认准了如今的魏国他才是那片天,几乎踩尽了文武百官王公贵族的脸面,然而到了这最后一刻,这许多老臣以为要以死相逼以头撞柱的时刻,他居然没进宫?

他居然没有继续把天子死死攥在手里?

一时间不知道多少人心思活络了起来,熟悉**斗争的人都知道,这个年头,一切的权力其实说白了都来自于龙椅上的皇帝,就算拥兵自重,就算藩镇割据,表面上也还是要装出一副忠君爱国的模样,实在不行也得找一个像模像样的理由才能动手。

说到底之前大魏的权力在逐渐北移,北境王府居然能和京城朝廷平起平坐,不就是因为皇帝在北边,政令出于靖王府?哪怕朝廷真正意义上是由百官维系着运转,但没有小皇帝点头,连那些内阁朱批司礼监加印的圣旨都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顾怀发狠,北境的边军和年幼的天子足够让他发起一场内战,一场南征,而大魏哪里有能抵抗住北军南下的力量?真断了输送给北境的供给,真要是把顾怀指成图谋不轨的逆贼,把顾怀逼到了那一步,连辽国都被打成了如今这幅模样,谁能阻止顾怀把大魏彻彻底底犁上一遍?

到时候大魏就真的不姓赵,要改姓顾了。

对于这种情况,大多数人都觉得,根源无非两点,一是顾怀的确能打,而且是一路从天南打到海北,几乎把魏国打了个遍,如今魏辽战事愈演愈烈,几乎没人能动摇他的地位;二是天子太过年幼,不到十岁的孩子,哪里懂得什么是非?自然是顾怀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哪里能把权力从顾怀那里收回来。

第一点确实无解,想要把顾怀拉下来,不说那北境的边军与无数百姓同不同意,就算是其他地方,也有不知道多少顾怀的旧部,一不小心就会天下大乱;至于第二点就好多了,许多人都乐观地觉得,只要能把天子从顾怀的手中“解救”出来,收回大权,那么顾怀要么老老实实当个无权藩王,要么就只能**。

而现在顾怀居然主动把天子从北境带回京城,还把他交到了百官的手上?

迎着天子入宫城的官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顾怀到底在想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想借机让天子彻底脱离顾怀的掌控,比如兵部尚书,虽然在京城保卫战后他与顾怀的关系一直很和睦,但在此刻却也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文臣集团一侧:

“抽调禁军,加强宫城防御!尤其是陛下的寝宫,还有文华殿,太极殿等要地...再多派几队禁卫去宫门轮值!”

“三公九卿都在么?今日要开经筵,不能推脱!”

“明日朝会登基大典准备好了么?礼部可万万不能出岔子,改元大赦的事情要快办,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天子回京了!”

“朝会后联名上奏如何?就说靖王不能久离北境...”

“不必!提太早只会打草惊蛇,眼下还是要让天子安定为重!”

吵吵嚷嚷的一片,越过宫门的百官都因为顾怀不在而松了一大口气,反而是被三公九卿紧紧跟随,被宦官护在中央的年幼天子,黑白分明的眼睛不断在人群中寻找着。

“叔父呢?”他问。

“靖王殿下如今正在值房等候呢,要明日才上殿觐见陛下,”掌印太监沐恩提防地看了一眼后面的群臣,转向天子时老脸又笑开了褶,“陛下若是想见靖王,可以下诏让靖王入宫...”

“不可!”立刻有耳朵竖着的重臣喊道,“藩王入京朝会觐见是礼制,不能乱!沐公公,今日难道没有奏折送去司礼监么?陛下既已入宫,自然该由三公九卿奉迎教导,你何必在这里守候?”

沐恩直起身子,在赵轩驾崩以后,他早就和群臣离心离德,只是因为顾怀的缘故,他才能继续在后宫执掌高位,如今听了这赶人的话,只是冷笑一声:“咱家伺候过两任先帝,如今见新帝入宫,欢喜得紧,怎么能不随侍陛下身边?这里可是宫城!咱家一介阉人,不陪着陛下,成何体统?”

那重臣皱了皱眉,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眼底一道狠意掠过,知道这沐恩和顾怀关系匪浅,若是想让天子彻底摆脱顾怀,这沐恩也得...

只有宛若提线木偶般的新帝,在双方的暗中交锋激烈言语中沉默下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脏,感受着那剧烈的心跳,按理说他一直对顾怀既敬又畏,在顾怀面前甚至不敢直视,如今回了宫城,有这么一些拥护他的人围在身边,应该高兴才是,可心怎么这么...慌?

而在远离这里的宫门值房内,沐浴完毕的顾怀换下了那身蟒服,感受着炭炉带来的温暖,发丝仍有些许湿润地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对面的崔茗挽袖提子:“想必此刻朝中大员们俱在向天子施加影响。”

顾怀微微摇头:“无妨。”

“天子年幼,难免会被话语左右心思,如今朝中文官抱团,天子一入宫城,怕是...”

顾怀再落一子,轻叹道:“我当然知道这些,知道他们会拼尽全力让天子脱离我的身边,会给天子灌输我是国贼的想法,但还是那句话,无所谓。”

“为什么?”

顾怀抬头看着她:“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风格倒是有些不太像你,你一般都只会沉吟片刻就猜出答案,或者干脆不去过问,怎么对这件事这么上心?”

崔茗目光微垂:“涉及天子,所以就想问问。”

“我之前说过,这次回京,我不想再像之前一样和和气气,”顾怀说,“虽然有很多人会主动跳出来,但我已经厌烦总有人在阴影里打量,反正都要撕破脸,不如一次性扫个干净。”

“这算是在钓鱼么?”

“从某种方面来说,可以是。”

“可这毕竟是京城,”崔茗绣眉微蹙,“钓上来朝廷百官怎么办?”

“那只能说明我在朝廷这个体系里混得很失败,所有人都站在了对立面,”顾怀笑了笑,“当然,如果真是那样...也还是无所谓。”

崔茗落子的动作微微一顿,作为顾怀如今的侍女或者秘书,以及一个极为聪慧的女子,她已经足够了解顾怀,起码她能从这句话和这抹笑意里,闻到极深极深的...血气。

“而且,”顾怀继续说道,“我也想看看,天子到底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他应该不会选择再回北境。”

“或许吧,但也说不定,我一直觉得他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但一直缺少作为天子的那股心气,可能是因为我一直把他带在身边,什么事都不需要他做决定,这样下去不太好,如今给他一个自由选择的机会,自然便能知道这一年来的培养最后有没有落到实处。”

“或许他不会考虑那么多,毕竟孩子做选择从来都很直接,”崔茗说,“文武百官的鼓动,京城深宫的庇护...结果很难说。”

“这是当然的,孩子的喜恶的确很直接,但一个皇帝,一个要在这时候登上皇位,坐在龙椅上遥对辽帝的皇帝,不能只是个平凡的孩子。”

崔茗沉默许久,不知道是不是预见到了京城的血流成河,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为那个年幼天子的命运感到可怜可叹,她问出了最后的问题。

“如果。”

她用美丽的眼睛看着顾怀:“如果他最终做了错误的选择呢?”

顾怀提子的动作微微一顿,但最终那颗黑子还是落到了棋盘,两角相杀,一子盖尽生路,透不出棋盘却依旧萦绕的压抑窒息气氛里,他轻轻说道:

“那就,看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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