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之后的真定,宛如一幅惨烈的画卷,铺展在魏辽边境的苍茫大地上。
经历数日攻城,城池虽然重回魏国之手,却再难掩满目疮痍之态,昔日还算繁华的街道,如今只剩遍地瓦砾,断壁残垣间满是残肢断臂,空气中弥漫着焦土与血腥交织的沉重气息,有些地方的火还没有灭,汹涌着吞没一处又一处建筑。
辽人攻下真定后,并没有维护修理这座城池,屠城三日,城中活人本就不剩了多少,再加上魏军围城数天,又有不知道多少魏国百姓被逼着协助守城,或者在辽人突围时被杀了泄愤,当魏军终于攻破城门时,还以为看到了一座鬼城。
如今的真定已经十室九空,幸存者寥寥,他们的眼中满是惊恐与无助,踽踽独行于废墟之间,寻找着亲人或一丝生的希望,面对街道上四处巡弋的魏国士卒,乃至于他们偶尔和落单辽人爆发的战斗,都没办法让如同行尸走肉的他们停下脚步,经历过这些日子人间地狱一样的场景,已经不太能说清他们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城内城外遍地尸体,当魏军入城后的第二个黎明来临,确定战争已经完全落幕,士卒们便开始清理街道,收整百姓,收殓尸体集中安葬,而就在这个过程里,那些之前未曾传出的惨状,才一点一点被发现。
搬开断壁残垣,或许能看到不着寸缕的魏国女子,或许能看到如同牲畜一样被虐杀取乐的男人,或许能看到被剖开取出的婴儿,或许能看到被扔进深坑层层叠叠宛若噩梦一般场景的屠杀现场。
这就是异族入侵带来的后果,有些人是不配称之为人的。
很难想象这座城池屹立在这里已经数百年,也很难想象出它未曾被辽人攻破前的模样,那些从草原走出来的**用蛮荒原始的手段对待从一开始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魏国百姓,希望这样的血腥能让其他魏人有所恐惧,让他们的马蹄在下一次践踏过来的时候,反抗会变得小一点。
不知道有没有效,但每一个看到真定城内情形的士卒都沉默了,战争胜利带来的喜悦在这一刻变得那么微不足道,很多士卒在清理的过程中忍不住呕吐或者落下眼泪,而更多的则是在愤怒于之前为什么不多杀两个辽人。
收复了失地,但失地却已经不再是之前的样子,高高在上的那些人不会亲自来这里看一看,也不会知道有时候那些战报上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代表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顾怀看到了,他掀起马车的车帘,看见了城外堆起的如山一般的尸体,看见了那些焦黑倒塌的民居,看见了原本有着过十万居民士卒的城池,如今除了攻城的军队外居然只剩下了不到万人。
他还听见了风里夹杂着的嘶喊与怒吼,听见了隐隐响起的哭声,听见了不远处几个抬着尸体的士卒的对话。
“你手里攥的什么东西?”
“从一个书生身上捡到的香囊。”
“这玩意儿不是约定终身用的么?那书生死了还是活着?”
“当然是死了,我总不可能抢。”
“这样啊...”
“不只他死了,送他香囊的姑娘应该也死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两个人都是我埋的啊,死的时候都抱着。”
沉默了片刻,有人问道:“他们看起来般配么?”
“不知道,头被砍掉了,不过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吧,能被她看上,那个书生应该也是有才学的。”
“你应该把香囊放回去的。”
“我知道,可我又觉得留着更好,因为除了我,这个世上好像就没人知道他们相爱过了,有我记得,起码能证明他们存在过。”
“那你最好加把劲别死在战场上,老了把这故事说给孙子听。”
“嗯。”
顾怀收回目光,看着被战火烧灼过的城池,面无表情。
......
“城中文书卷宗都被辽人毁掉,在突围之前,他们还纵火烧了粮仓,末将寻到了几个躲过屠杀的官吏,又组织了些识字的士卒担任吏员,县衙那边已经开始处理城中事务了。”
大概是察觉到顾怀的心情不好,李易并没有展露出大战得胜的喜悦,只是站得笔直,汇报着真定的情况。
“城中现在还有多少人?”
“暂时没来得及登记造册,”李易说,“他们分散在城内各处,有些到现在还躲着没出来,只能临时组建粥铺施粥,同时清理出民居加以安置。”
“做得很好,”顾怀轻轻点头,“这一仗打得很漂亮。”
是很漂亮,从接过兵权开始,步步为营,不贪功不冒进,依靠着火枪的优势一点点清理外围,然后包围城池,用各种手段消磨城内辽人的意志,用很小的代价收复了失地,而攻下城池后关于安置的种种措施手段也可圈可点。
他达到了顾怀的期许,成为了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主帅。
“但战争暂时还不能停,”顾怀说,“打下了真定,可真定并不安稳,北边没有像样的防线和防御手段,就意味着辽人开春后可以随时打到真定城下,这不利于之后要展开的计划。”
“请功的奏折我已经写好,但封赏下来肯定还会过一些时间,我虽然可以直接任免地方官吏,但边境兵权和主将就不好直接伸手了,”顾怀看着摆在桌上的行军地图,示意李易站近一些,“所以在封赏下来之前,你可能还得继续以现在的方式打下去--你看到这条线了么?”
李易的视线跟随顾怀的手指移动,片刻后恍然大悟:“花塔子铺、捉马口铺、鱼台口铺?”
顾怀点了点头,这三个地方的名字听起来有些奇怪,但他们却是实打实的军镇--辽人的军镇。
这三个地方在真定以北三百里处,对面便是顾怀还没进入河北前就有所预想的飞狐、灵丘防线,只要能打到这里,魏军就能拥有抵挡辽人南下的资本。
因为飞狐灵丘一线有长城。
“你看,过了真定,如果你能一路摧城拔寨,拿下曲阳、龙泉、唐县,就可以直面辽人这三个军镇,据我所知,辽人确实在这里囤积了两万骑兵,等着开春南下,但他们现在面临一个巨大的问题。”
李易点头:“他们破不了火枪。”
这就牵涉到工业能力的问题,魏人不缺铁,也不缺铁匠,火枪的造价,要比重骑兵低上太多,之前魏辽边境,魏国的兵力是超过辽国的,但苦于没有野战应对骑兵的手段,所以只能龟缩城池防守,在辽国以举国之力南侵的时候,丢失了大片地域。
但现在不同了,辽国的确有成建制的重骑兵,但这种费人费马还不能短时间量产的大杀器,他们能掏多少出来?与之相反的是,魏国现在在全力生产火枪,一个士卒经过短时间的训练便可以完全掌握这种武器,也就是说在短时间内,辽国在野战上的优势会被彻底抹平。
真定一战就是最好的例子,在没有寻找到破火枪阵型的法子之前,辽人会被边境这数万步卒压着打。
“所以我需要你继续带兵北上,将真定以北的这一片地域彻底打下来,”顾怀说,“拿下这三个军镇,依托遂城(今保定),以及飞狐灵丘的长城,配合火枪火炮,辽人想要过来便只能绕路。”
他又笑道:“可西边是五台山脉,更远是代州与雁门关,辽人从那边过不来,他们便只能取道河间--而那就是开春之后决战的地方,无论打成什么样,都影响不到真定了。”
李易听得心服口服,他本以为拿下真定之后便达成了这个阶段的战略目的,没想到伯爷已经想到了开春之后的决战,甚至开始主动限定决战战场的范围。
“伯爷深谋远虑。”
“但想得再多,也终究还是要打无数场硬仗,才能实现,”他看向李易,“打下真定,只是个开始,你要走的路还很长,等到把辽人彻底赶回北方,稳定住河北,北伐的那一刻,你便是下一任边境大将。”
“这条路,你敢不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