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列前方,南宫倩柔追上楚平生。
“楚州城近在咫尺,你有何话说?”
马在走,她右鬓的刘海儿上下起伏,英姿勃勃,又美又飒,那张脸却又臭又冷,板了一路。
“我为何要有话说?我偏不说。”
楚平生目不斜视,紧盯城门上方匾额苍劲有力的“楚州”二字。
“血屠三千里,哪有什么血屠三千里,依我之见,你是被开光和尚耍了。”
“我又没阻止你去见郑兴怀,你大可以同李妙真一起去,你非但不去,还阴阳怪气了一路。”
要问楚平生为什么不去见楚州布政使郑兴怀,答案很简单,电视剧里许七安是来查案的,不知道“血屠三千里”究竟意味什么,郑兴怀的话当然要听。
他不一样,北境发生何事,他心知肚明,见郑兴怀没有意义,以他的实力,到了楚州城面具一摘,直接莽就好。
“南宫倩柔,你这种性格可是很难嫁出去的。”
“我嫁不嫁人与你何干?”
“据我所知南宫家因为得罪云州姬氏,被杀的只剩几个女眷和你这个小辈,你娘一直在打招女婿为南宫家传后的主意,我觉得这事儿难,难于登天。你看得上的,受不了你的臭脾气,不如你的,又难青眼相待。”
“许七安!”
南宫倩柔用力一扯,啪,她竟以蛮力将手中马鞭扯断。
“你以为我愿意管你吗?你死在魁族人手上才好。”
“谢谢啊。”
与其说敷衍,还不如说这句“谢谢”是讽刺。
楚平生两脚一磕马腹,轻喝一声,青骢马陡然提速,在守城士兵的审视下过门而入。
“你……哼!”
南宫倩柔天天被怼,天天气愤,天天反击,再被怼,再生气,这种状态日日循环,看得第一辆马车车厢里的慕南栀都麻了。
很快,载有钦差的车队进入城中。
门口的公告板旁有士卒站岗,上面贴着魁族出没信息,几名行脚商正与伍长询问详情。
清晨下地耕作的农户扛着锄头由外面来,鞋底与锄刃沾了不少泥土,一路走一路掉,刚刚清理过路面的当值役夫破口大骂。
左手边包子铺的老板娘掐着点儿掀起锅盖,将一屉热气腾腾的包子端到案上,木棚下的食客一拥而上,有要韭菜鸡蛋馅的,有要纯羊肉馅的,有要北境特有的地皮菜粉丝馅的,老板娘一句素的没有,这屉包子全是肉馅,食客们几人欢喜,几日忧闷。
车队在水粉铺前稍停复行,不是王妃吩咐随从去买胭脂,是一个穿红袄,脑后垂着一双麻花辫,末端系着红色蝴蝶结的小女孩儿过街时绊了一跤,满脸委屈,双眼含泪。
最喜欢研究酷刑折磨人犯的冷酷金锣非常罕见地表现出温柔一面,把人抱起放到路边,又要卖糖人的瞎眼老头儿给她捏个大红公鸡。
别的城池是怎样的,楚州城就是怎样的,除来回巡逻的士卒略多,城内形势与大奉府邸诸州首府无甚区别。
这时随行吏员询问是否摆车镇北王府,孙尚书没有同意,抵达平安客栈门前,让手下人去办入住,三人由车厢下来,眼见斜对面有个卖字画的老者,便走过去打探消息:“老人家好啊。”
“好,三位大人是要买字画吗?”
“这个暂时不需要,可否劳驾问几个问题?”
“大人问吧。”
“楚州城最近可还太平?”
“好得很,有镇北王坐镇楚州,北方蛮族老实着呢。”
三人对望一眼,皱起眉头。
苟御史见楚平生带着南宫倩柔走来,眼光略带轻慢:“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许银锣,楚州城内清平祥和,一目了然,血屠三千里一事实乃无稽之谈。”
“是么?”
楚平生也不恼:“苟大人难道不知耳听不一定为真,眼见不一定为实,强者攻心,心亦可蛊。”
袁少卿说道:“什么意思?”
楚平生正待讲话,只听身后马蹄声近,一队全副武装的边军士卒策马过市,往他们落脚之处而来,当先猛将身披战铠,腰悬宝刀,左眼覆黑色皮罩,面相凶横,满身戾气。
孙尚书说道:“是护国公阙永修。”
“褚相龙何在?”
阙永修到场后看都没看楚平生一眼,面对孙尚书亦未下马见礼,目光扫视一圈,最终定格在客栈门口被王府家将守卫的马车上。
孙尚书说道:“莫非阙将军没有接到三黄县令送来的消息?褚相龙保护王妃北上,中途遭遇魁族高手伏击,业已捐生殉国。”
阙永修独眼微寒,没有解释,也没有追问王妃遇袭一事细节,继续坐马质问。
“王妃呢?”
孙尚书持下官礼道:“王妃现在马车车厢中。”
阙永修乃国公,论阶从一品,孙尚书是正二品,矮了半级。
“既然抵达楚州,为何不立即遣人送王妃入府,你等是何居心?”
袁少卿与苟御史相顾默然,心有不忿,她们作为钦差,此次北上是同许七安一起调查血屠三千里案的,并非护送王妃之人,在座船遇袭后能寻回王妃并带人平安入楚,已是难得,阙永修不道谢也就罢了,眼下这副态度,倨傲到令人作呕。
孙尚书说道:“我等是想先安顿下来再送王妃入府,并拜会王爷,求证血屠三千里一事。”
“血屠三千里?”
阙永修对此嗤之以鼻,不屑分解,朝两侧亲随大手一挥:“带王妃回府。”
两军人翻身下马,手按剑柄快速走向王妃的马车。
便在这时,楚平生微移身形,拦住二人。
“慢着。”
阙永修独眼猛瞪,杀气凛然:“你是何人,竟敢阻路?”
楚平生只是冷笑。
南宫倩柔不想与阙永修起冲突,抱拳作答:“许七安,打更人银锣。”
旁边的马车车厢里,慕南栀应是听到外面起了冲突,掀开窗帘远望。
“一名银锣,呵,一名银锣都敢阻路,活腻了吗?”
锵。
阙永修抽刀在手:“再不让开,我一刀劈了你。”
南宫倩柔微微蹙眉:“阙将军,许七安乃陛下特使,主办钦差,负责调查血屠三千里一案,还请收回兵刃。”
“陛下特使?”阙永修并未依言行事,仍旧持刀端坐,居高临下:“你查你的案,我接我的王妃,你且让开,不然镇北王怪罪下来,便是特使,也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是么?”
楚平生淡淡一笑,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南宫倩柔只觉热风一涌,啪嗒,两条人腿落地,然后才轮到阙永修胯下战马,自头到尾,被整个刨开,切口呈烧焦色,马尸倒地的同时漫出一股烤肉的味道。
“啊……”
大奉护国公手按断腿,发出狼嚎般的痛呼,声音凄厉,惨若杀猪。
所有人都愣住了。
南宫倩柔定定看着楚平生手里那把龙纹大刀。
许七安一刀下去将护国公的腿砍了?
阙永修可是实打实的四品武夫。
他一个六品武夫是怎么做到的?
“宰了他,替护国公报仇。”
铁杆儿副将怒吼拔刀,跳马力劈,刀刃未至,刀气先行。
“杀!”
旁边十几名随从一起效仿,全未将许银锣皇帝特使的身份放在心上。
刀光一闪。
唰……
噗噗噗……
阙永修带了二十多名随从来接王妃,地上瞬间变为修罗场,无一人完好无损,最惨的副将手脚俱断,分尸六地。
这好像屠宰,无比残酷的一幕吓懵了孙敏几人,时常狠话参人的苟御史腿一软,坐倒在地,袁少卿也是面无人色。
南宫倩柔轻轻摇头,这不是许七安,这不是她认识的许七安。
“许七安,你干什么?!”
她伸手去掰他的肩膀,却被一股劲气震开,只觉手掌发麻,腕骨刺痛,竟似骨折之象。
楚平生提刀轻叹:“你们不觉得楚州城的人过于淡定吗?”
孙敏尚能保持镇静,回头打量长街,见小二门前候客,马夫牵马,农夫与役夫口角,红袄小姑娘猛舔糖公鸡……
这街上的人,除去车队成员,对于许七安的杀戮完全没有反应。
“这……他怎会毫无惧色?”
楚平生说道:“很简单,因为这些人已经死了。”
“死……死了?”
袁少卿打量左右,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
楚平生向天一指,白光电射,直入高空,一道道黑色裂纹以白光顿处为中心急速扩散,令人心悸的波动不断冲击身体。
孙尚书、袁少卿等人头晕目眩,视界恍惚,而眼前场景徐徐改变。
阳光没有了。
乌云低压,叫人窒息。
满城人气消失不见。
阴风呼啸,似有鬼泣。
围街摆摊的商贾,讨价还价的路人,吃包子先嘬肉汤的食客,那个天真烂漫的红袄小姑娘,不见了,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具了无生气的僵尸,横七竖八地倒在路边,排水槽内鲜血凝固,过街风送来扑鼻恶臭。
这下孙敏也坚持不住,手抖腿软,跌坐倒地,指着眼前一幕结结巴巴说道:“血……血屠三千里……竟是真的……死了……都死了……”
南宫倩柔冷汗直流,后襟已塌,她刚才抱过街道的红袄小女孩儿就躺在死人堆的最上面,满脸血迹,脖子浮现尸斑。
“屠……屠城?”
她圆睁双眼,瞳孔伸缩颤抖,即便掌管打更人刑狱,自诩见多识广,乍见此景仍是心神巨震,难以承受。
楚平生没有理她,举手接剑,看向镇北王府的位置。
灰蒙蒙的天空下漂浮着两颗球体,一个呈暗红色,一个呈灰黑色,相对应的,死尸体内的血气和魂力如一股股青烟飘起,分别汇入两颗球体。
“那是什么?”
南宫倩柔也发现了王府上空的异常。
“血丹和魂丹。”
“什么意思?”
有人屠了楚州城,用三十万人口炼丹。
南宫倩柔听得头皮发麻,手足冰凉。
“保护好他们。”
楚平生吩咐一声,仗剑前行。
“嗬……”
“嗬……”
阙永修趴在地上,努力抬起头,额头皱纹密布,一只左眼仇视着他。
“有人以楚州城三十万百姓炼制血丹,你身为护国公却毫发无损,阙永修,说说吧,你与屠城之人有何关联?”
“我是被逼的。”
“被谁所逼?”
阙永修拖着齐膝而断的腿爬到一具无头尸体旁边,借以垫腰,方才感觉好受一些。
“魁族……。”
“你的意思是城中杀戮皆魁族所为?”
“不错。”
阙永修说道:“他们还抓了镇北王。”
“身陷囹圄还惦记王妃,让你来接?似这般鬼话,几人会信?”
“惦记王妃的人是魁族青颜部首领吉利知古,吉利知古以镇北王性命相威胁,许诺只要把人带回去,便只废武功,不害性命。”
众所周知,北方蛮族两大超凡,青颜部首领吉利知古,北方妖族首领烛九,皆是三品巅峰实力。
楚平生嗤笑道:“镇北王?既名‘镇北’,楚州城破,他自该为国捐躯,未想竟是一个贪生怕死之辈。”
“这不关镇北王的事,是我自作主张,甘当蛮族走狗。”
“这么说来,你阙永修还是个为知己不惜自污的忠义之士了?”
阙永修说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你既是钦差,又有超凡实力,想必不会坐视镇北王落入敌手。”
“你的意思是……让我帮你营救镇北王?”
“正是。”
楚平生稍作沉吟:“好。”
说完他不再理睬阙永修,仰视空中已然成型的两枚丹药。
阙永修说许七安有超凡之力?
事到如今,南宫倩柔对眼前这个“许银锣”的身份深感怀疑,既然一路走来看到的街景能造假,那眼前这个让她生出无力感的“许七安”就不能是冒牌货吗?
“你究竟是谁?”
“你真想知道?”
“想。”
这同样是慕南栀的问题。
好奇心压过恐惧心的她伸出颤巍巍的手,揭开车厢窗帘一角,朝外面看去,她尽量忽略街角的尸体,目注一路同行的男人。
只见他一转身,一回头,整个人变了,变成那个她很熟悉的家伙——开光和尚。
怪不得他敢调戏她,完全不把镇北王和元景帝放在眼里,还跟她打以前听起来是乱点鸳鸯谱,现在想起却让她面红耳赤,心头鹿撞的赌。
“原来是你!”
南宫倩柔、刑部尚书孙敏、都察院苟御史、大理寺袁少卿,以及由京城一路同行的随从也明白了。
他为什么能识破道家幻术,因为他是开光和尚。
他为什么敢刀斩护国公,尽屠王府侍卫,因为他是开光和尚。
剑破伽罗树菩萨法相之人,还有什么他不敢做的吗?
“开光……”
这马上要做驸马,还留着光头不肯蓄发的家伙调戏了他一路,想想他在打更人衙门对她身上干的勾当,南宫倩柔头都炸了。
啪。
楚平生一把握住她抽来的鞭子。
“若敢拖我后腿,信不信我当着孙尚书等人的面扒下你的铠甲,脱掉裤子打**。”
这种事,他真做得出来!
“无耻……”
南宫倩柔低声怒斥。
楚平生松开握鞭的手,脚尖一点,长衫风举,整个人电射而去,前一刻还在客栈前,后一刻便到了王府上空。
与此同时,镇北王府的后院有一道人腾空,与他凌空对立。
道人穿一件玄色道袍,前襟用金丝勾出一朵莲花,浑身散发令人作呕的恶臭,五官扭曲,相貌好像一直在变,而他的两只手形同魔爪,皮肤铁青,满覆鳞片,十指魔气翻腾。
“地宗道首黑莲?”
“开光……”
黑莲的嗓音嘶哑飘忽,宛如鬼哭。
楚平生又瞥了一眼他的身后,镇北王府后院的假山上,一名身着黑袍的巫神教灵慧师两手张扬,一个个缭绕黑絮的奇怪蝌蚪纹环绕身体旋转飞舞,下方是由暗红色阵纹构造的巫灵阵,持续吸收城中死人的血气与魂魄,汇入空中两枚即将化形的丹药。
“都是老熟人啊……”
黑莲的道袍晃了晃,落下数滴粘稠脓液,将本就受巫灵阵影响枯败的盆栽迅速融化,变作腥臭扑鼻的黑色淤泥。
之前在大奉城外青龙寺,他的分身吃了不小的亏。
本来修罗王右臂便因经年镇压不复当年之威,在青龙寺与和尚的法相正面交锋惨被锤爆,如今还陷入沉睡,只能使用掠夺生机的基础应用,左臂的状态同样不佳。
修罗王右臂是被封印在桑泊湖下,天域法阵的效果是镇压,而他拼着损失绿莲、蓝莲两位长老救出的左臂就不一样了,一直被封禁在雷州三花寺的浮屠宝塔中,寺内僧人诵经、禅坐、修持,齐心协力,长年累月以佛力消磨左臂魔性,故而比较右臂,左臂的情况更加糟糕。
楚平生说道:“你把修罗王双臂接在自己身上,发现以二品修为竟不能唤醒沉睡其中的武夫之力,于是便把主意打到北境百姓身上,期望炼成魂丹,以此滋补双臂萎靡的元神,获得匹敌一品强者的战斗力对吗?”
“……”
黑莲缄默不语,因为和尚所言皆中,半分无差。
当年他冲击一品,受因果之力所累渡劫失败,魂魄二分,一为黑莲,一为金莲,黑莲入魔,实力受损,由二品大圆满跌落二品中,更因魂魄不完整,失去冲击一品可能,金莲功德加身,存有善念,还拿走了地宗至宝地书,但是实力下降严重,沦为四品。
黑莲之所以图谋修罗王残躯,便是想要炼化吸收其中半步武神的残存元神,修补自身损伤,以求冲击一品,就算不能,也可凭借双臂与一品强者争锋。
岂料获得双臂后,他发现既无法炼化手臂里的元神,也无法将其唤醒,加以利用,于是只能把滋润双臂元神当做优先事务来抓。
兴许是担心黑莲一人不是他的对手。
王府前院跃出一个巨人,体长近两丈,头顶一只弯角刺向天空,古铜色的皮肤泛着金属光泽,顾盼威严,霸气惊人。
巨人后方另有一魁族人,一双狭长的眼眸生就金色竖瞳,脖子贴有青鳞,好比铠甲,个头儿矮一些。
当然,这里所谓的“矮”也有三米左右,对比普通人高出一大截。
此人手里提着一个人类男子,卧蚕眉,国字脸,与元景帝有几分像,他的身上穿一套明光铠,肩扣猩红披风,可惜被撕掉一半,破破烂烂没眼看。
不消说,这便是被魁族活捉的镇北王了。
“开光,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魁族超凡吉利知古声若洪钟,头顶弯角幽光流转,手里握一把门板级别的大剑。
“听说你想救他,我还听说你喜欢与人交易?”
“情报收集工作做得不错。”
楚平生点头道:“没错。”
“那么来做个交易吧,你只要献上王妃,我就把镇北王还给你,怎么样?按照你们人族的辈分,他可是你的叔父。”
大奉国民称呼北境之敌蛮族,未想他还挺有见识,居然掌握了人类的排辈知识。
楚平生面露嘲讽:“三品巅峰么?呵,你看中慕南栀的花神灵蕴,真不巧,我也有此打算,你觉得一个没感情的叔父,于我而言比花神灵蕴更具价值么?”
“你果然知道……”黑莲说道:“怪不得你会伪装成许七安的模样亲临北境。”
吉利知古提起那把砸都能把人砸成肉饼的大剑,身周杀意惊人,脚下有地气泻出,早前被他踏破的石板变成一地齑粉,风吹乱扬。
“那我就砍掉他的脑袋,再把王妃从你手里抢过来。”
楚平生说道:“你既知我喜欢与人交易,便应该知道度情罗汉是何下场,吉利知古,你驱使阙永修去讨王妃,便是担心我与许七安一道来此,方才打算瞒天过海,智取王妃吧?如今怎地无脑到这般田地?难不成此计非你所想?”
“我有一个提议。”
操控巫灵阵的许平峰放下双手,转身看向楚平生,天空中,血丹周围的漩涡开始变小,魂丹也一点一点压缩,双丹似乎很快便会炼成,只剩收尾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