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既是处心积虑的算计,是以此生皆不能得偿所愿。
裴琢在颜清要被送回京城之前便知晓她会被养在解尔云膝下。
解尔云叮嘱道:“母后已经说服你父皇将安将军的幼女养在凤仪宫,安将军虽死,但旧部对他依旧忠心耿耿。有这个女孩在,他们对你也会上心几分,琢儿,你把握住机会。”
闻言,还是个小小少年的裴琢瞬间明白了解尔云话语里的含义,他行礼道:“谨遵母后教诲,儿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虽然是中宫嫡出,但兄弟甚多。
若想夺得太子之位便只能借助外力,取得更多的筹码,才能在一众兄弟中脱颖而出。
解尔云见裴琢行礼仪态皆挑不出丝毫差错来,一举一动都是照着储君风范来的,她方才满意点了点头。
而后又想起了异左告知她有关崇明帝的行程,解尔云缓声道:“如此甚好,去温习功课吧,明**父皇会去尚书房考效。”
裴琢拱手又是一礼:“是,儿臣告退。”
直到出了凤仪宫的门,裴琢心中压抑着的沉闷感才减少了点,得以喘息片刻。
过了几天后,安将军的遗孤到了京城。
崇明帝大张旗鼓的将她收做了养女,记在了解尔云名下,待遇与宫里别的公主一般无二。
裴琢下了骑射课后也得知了那个小女孩已经在凤仪宫的消息,想着母后的叮嘱,他换了身衣服就过去了。
只是刚进凤仪宫,还没来得及去看望这位自己名义上的妹妹就被解尔云的人叫走了。
等到了解尔云跟前,她将手中的一张信纸递给了裴琢:“好好看看。”
裴琢接过,看着上面写着有关于安非竹的消息有些不解其意。
“儿臣驽钝,还请母后明示。”
解尔云沉声道:“这孩子在边境受了莫大刺激,如今什么人都不理,但琢儿,这却是你莫大的机会。”
她笑了一下,意味不明道:“本宫得知她如今模样与她死去的兄长有关,你和安非竹年纪相仿,现在又何尝不是她的兄长呢。”
异左曾经见过跟颜清情况相似之人,是以跟她说颜清现在对外界虽然没有什么反应,但这样找到切入点便是最好接近的,而那切入点自然也被异左查出来了,便是安非竹。
只要能得到安家军的全部助力,她的琢儿就算暂时模仿安非竹的行事又如何。
裴琢拿着信纸的手微顿,心中有几分不赞同,但看着解尔云面上的神情,还是抿唇道:“儿臣知晓了。”
解尔云笑意盈盈道:“你妹妹在偏殿。”
裴琢点头会意道:“那儿臣便先去看看妹妹了。”
话落便往偏殿而去。
偏殿里的宫女太监早已被解尔云调离,裴琢到时里面空无一人。
他皱眉环顾了一圈依旧没看到颜清的身影,直到要离开去找解尔云时才在床与墙壁间的夹缝处看到了一片衣角。
裴琢快步走到那里,只见一个长得玉雪可爱的小女孩蹲在角落里,眼中神色木然又空茫。
“你是清清吗?”
颜清没有回应她,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他这个人一般。
裴琢沉默了会,想起了信纸里面写的安非竹性情温雅,虽然年幼却已然有几分君子之风。
裴琢的眉眼间忽地带了点温润笑意,他朝颜清伸手,嗓音清朗:“清清,我是你兄长。”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那个蜷在角落里的女孩偏头看他,原本空茫的眼中慢慢亮起了光来。
她握上了裴琢的手,轻声道:“阿兄,你终于来找我了,我等了你好久。”
裴琢没有听清颜清的话语,在颜清抬眼看他时他便怔住了。
他看着那双眼睛一点点弥漫上色彩,看自己时是十足的专注与真挚,就好像自己是她的整个世界一般。
哪怕裴琢知道这些激烈的感情都是给安非竹的,但他依旧不受控制的被触动。
皇宫中亲情向来浅薄,他与那些兄弟们都只是表面上过的去而已,暗地里都是竞争关系。
至于公主们,自然也是跟她们自己的同胞兄弟更加亲厚。
裴琢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几分羡慕的。
但母后膝下只有他一个孩子,对他的教导也是不要跟别的皇子公主走的太近,裴琢也只能对这些表现的淡淡。
而如今,对于颜清母后也是默许的。
裴琢垂眸,漫无目的的想到,日后这就是他的妹妹了。
养颜清后,裴琢原本只有两分的真心也在时间的推移下多出了许多,但接近颜清是为了什么,他也没有忘记。
留在京城中的安家军果然对他们产生的偏向更大了,只是还不够,所以有时他会找机会带颜清出宫,去见一见这些人。
而颜清也在他的影响下不再排斥陌生人,对待她父亲的旧部与以前在边关时一样,也认的他们。
裴琢发现,被颜清刻意遗忘的只有安非竹的死,在他替上安非竹以后,所有事情似乎都在她那里形成了一条可以说服自己的逻辑链。
就像是对他的身份一样,这些不合理的地方她可以选择性忽略亦或者是以他不知晓的方式合理化。
裴琢心中是有些复杂的,但他无法说什么。
不过对于颜清不再排斥陌生人这件事,裴琢觉得,有时候还是排斥一下比较好。
比如镇北王家的世子,江淮序。
这日,裴琢一回到凤仪宫,便看到江淮序已经过来了,此刻正缠着颜清说着话。
他眸色暗了下,外人看来是不紧不慢,实则脚下生风的走了过去,不动声色地把江淮序和颜清隔开他才问道:“清清和世子是在聊什么。”
江淮序明显也是看不惯他的,偏过头去道:“为什么要告诉你。”
但在他话说完的时候,颜清便开口道:“淮序哥哥说要带我出宫。”
裴琢笑容温和的看了眼蔫了的江淮序,还是半大少年的他养气功夫还不到家,是以,他眼中带着点挑衅的意味。
像是在说:看吧,妹妹还是他的,什么都不会瞒着他。
等江淮序也离开了皇宫以后,裴琢才对颜清道:“我带清清出宫去玩吧。”
在颜清点头同意后,裴琢便开始准备起来出宫的事情,这次跟带颜清去见安将军旧部不一样,不好瞒着旁人。
裴时煜还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得到解尔云跟崇明帝的同意。
出了皇宫,颜清神色淡淡,并无太多的激动之色。
裴琢看着紧绷着一张小脸的颜清,有些失笑,他将颜清带到了东边最热闹的一条街道上,嗓音含笑问道:“清清有喜欢的东西吗?”
颜清将目光落在了离的最近的一个卖糖人的摊位上,上面的糖画栩栩如生。
裴琢也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她牵着颜清走到了那个摊子旁边,问道:“清清想要哪一个?”
颜清沉默了会问道:“阿兄,我可以要一匹马吗?”
裴琢笑道:“当然可以。”
话落他扫视了眼摊位,上面却没有**糖画,裴琢微顿,问面前的摊主:“老伯可会做**?”
做糖画的是位上了点年纪老头,在两人年纪虽小,但周身气度不凡,一看便是大家出身,就是不知道是哪家的小郎君带着妹妹偷跑出来。
所以在裴琢他们一踏进这里的地界时,街上的人都在悄悄看他们,这位做糖画的老伯自然也不例外。
如今听见裴琢的问话后,他立刻道:“小公子放心,老头我最会画的就是马了,跑的停的跳的,就没有我不会的,就是不知道这位小小姐想要哪一种。”
颜清低声回道:“跑着的。”
得到了颜清想要的样式,这老头也不含糊,不过一会的功夫,一匹在奔跑中的骏马就成型了。
他把刚做好的糖画递给了颜清,颜清接过后看着这糖画,眼睛微弯,是极高兴的模样。
见状,裴琢也不吝啬,掏了一两银子给这个老伯。
这一两银子可以抵他家半年的收入了,那老头也喜笑颜开的接了下来,好话不要钱似的一箩筐往外冒。
裴琢带着颜清迅速逃离,退出了这条街道。
他又带着颜清去了几个有意思的地方转转,等想再去别的地方看看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皇宫里的大门过一刻钟后也要落锁了。
裴琢只好将继续逛下去的心思回回来,带着颜清往皇宫的方向。
行至半途时,却看到了一个小贩肩上扛了一大把的冰糖葫芦。
颜清脚步一顿,恍然想起有人曾经对她说:“清清,以后去了京城,阿兄带你去吃糖葫芦,酸酸甜甜的,你肯定喜欢……”
只是还没等颜清在继续深想下去,眼前也多了一串糖葫芦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颜清回过神,面前是裴琢那略带几分宠溺的笑脸。
颜清接过裴琢手上的那串糖葫芦,面前人好似跟脑海中某个人影越发的重合了。
“谢谢阿兄。”
裴琢一无所觉,夕阳西下,他牵着颜清往回皇宫的方向走去。
陪颜清逛京城的这几个时辰中,裴琢好像也全然忘记了自己二皇子的身份,也忘记了他该承担的责任,只单纯觉得开心罢了。
***
数年的时光一晃而过。
许多事情都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
比如安家军对他登上太子之位已然是完全支持的态度,甚至开始不遗余力的帮他。
又比如,在裴琢看着江淮序一点点接近颜清时,嫉妒愤怒和恐慌一起袭上了他的心头。
嫉妒江淮序能这般光明正大的表达出对颜清的喜欢,愤怒江淮序竟然觊觎着颜清,同时又恐慌着颜清真的会被江淮序的话语所打动。
直到此时,裴琢才恍然发现了自己那不知何时悄然变质了的感情,他不想只当阿兄了。
但在他一次次的试探中,裴琢不得不承认,颜清眼中没有他,不应该说是看不见他。
在颜清心中他只是阿兄,是安非竹的影,甚至连皇兄都不是。
而且裴琢清晰的明白,他现在在颜清面前所得到的特殊都来源于安非竹,他依旧要披着这张清雅的面具去和颜清相处。
裴琢内心无比的痛苦与挣扎。
所以他不再叫颜清清清,而是卿卿。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他和安非竹分割开,哪怕卿卿并不知晓,对他自己而言却是一种隐秘的慰藉。
三月,梵音寺上桃花盛开。
裴琢找了个理由带颜清出来。
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他曾经听说过一个传言。
若是在桃花开的最绚烂的那几日和心爱之人一同前来梵音寺上香,便会永结同心,恩爱到白头。
裴琢原是不信这些的,但当有所求后,满天神佛他都想求个遍。
他奢望和卿卿有个好结果,奢望卿卿能对他也有几分旁的感情。
所以上香的时候,裴琢难得虔诚了一回,若神佛有灵,便让他得偿所愿吧。
当颜清问他所求为何时。
裴琢看着她清冷的眉眼,眼中依旧不见他的身影。
所以裴琢只是垂了下眼睫,笑意缱绻又温柔道:“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他是个胆小鬼,不敢将真正的想法吐露在颜清面前。
得到他这样的回答后,卿卿也笑了笑道:“阿兄心系沧生,想来是能得偿所愿的。”
裴琢眸色暗了一瞬,如今他心系的却不止有苍生,还有眼前人。
而且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卿卿说他能得偿所愿,那便一定可以。
等将香上完后,裴琢看到了松树下可以挂木牌的地方,他沉默了一瞬,还是过去拿了个木牌雕刻了起来。
见裴琢刻的认真,旁边颜清问道:“阿兄刻的什么,是心愿吗”
听到颜清的问话,裴琢笑意温润,手上的动作不停,回道:“秘密,说出来就不灵了。”
见他如此说,颜清也没有再追问。
等木牌刻好以后,裴琢用轻功将其挂了上去,看着越来越多的人,裴琢和颜清也回了皇宫。
他们离开后,风吹过松树,将那块被裴琢挂上去的木牌吹着翻了个面,只见上面只刻着六个小字,一笔一划都带着别样的郑重意味。
“但求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