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 第三十一章 起异心兵进平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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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邴元真的书信,单雄信心里就不自安。

明摆着是离间计,也知道李密不会相信,可猜疑的种子是不是已经种下?又猜疑的种子一旦撒下,谁又知它会在主君心中滋生出怎样的荆棘?此其一。

黄君汉、邴元真,俱昔日瓦岗寨中把酒言欢的老兄弟,如今皆一被李善道擒获,便半分犹豫没有的降从;还有徐世绩,他虽尚未降从李善道,然其姐现为李善道嫔妃,听闻李善道独宠其姐,王妃卢氏都为此受到冷落,并其父、其弟都在河北,凭和李善道的这层关系,李密对徐世绩的猜疑,单雄信早看在眼里。这些,不免的也会影响到李密对自己的观感,此是其二。

除此以外,另有更要紧,也是最令他心绪不宁的一点,即眼下这急转直下的战局。

李密率主力进驻管城时,何等声势煊赫,又起初进战之时,何等攻势凌厉?河阳、雍丘、东南,三面齐齐发力,一时攻势如潮,汉军陷入被动!岂料先是雍丘成了僵持之局,接着河阳失利,李士才、常何全军覆没,继而如今东南又传来裴仁基兵败汝水的噩耗!

形势已然逆转,对李密已是大为不利。底下形势会怎生发展?

李密莫不成最终竟将被李善道所败?而若当真为李善道败之,李密底下来的形势恐怕就将更为不妙。他纵不被李善道全歼,尚可退回洛口,然洛阳,可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王世充,随时会扑上来,狠狠咬上一口!到的这时,李密纵有千般筹谋,怕也难逃腹背受敌的绝境。

却又倘若李密陷入绝境,自己该何去何从?

想到此处,单雄信心底不禁隐隐生出悔意。当初黄君汉来信劝降时,是否拒绝得太过决绝?可现下,李善道连离间计都使出来了,自己就算有意转圜,只怕李善道也不会再容他了。

帐帘掀动,一人躬身入内。

单雄信抬眼望去,来者是洪大师。

“二郎。”洪大师行过礼,问道,“魏公有令旨下到么?”

单雄信示意他坐下,令帐内侍立的从吏奉上热茶,回答说道:“尚无。”

“有三四日未有令旨了吧?”

单雄信说道:“是有三四日,不曾有令旨下到。”

洪大师接过热茶,捧在手中暖着,欲言又止。

单雄信会意,令帐内从吏,说道:“俺与三郎说些闲话,尔等退下,无唤不得入内。”

从吏们躬身应诺,鱼贯退出。

帐内只余下了他二人,洪大师这才说道:“二郎,连着多日不见魏公令旨,俺颇觉不安稳。”

“裴仁基大败於汝水,王伯当攻雍丘不下,战事转入僵持,魏公或需时间思虑对策,暂无新令,也在情理之中。”单雄信说道。

洪大师之父是单雄信家的老仆,他是单家的家生奴,与单雄信从小便是玩伴,伺候他长大,两人又一同投的瓦岗,关系亲密,他有话便就直说,忧色重重,说道:“二郎,正因裴仁基汝水大败,魏公这几日却再无新的方略下达,俺这心里才不安稳!”

“此话怎讲?”

“二郎。”洪大师放下茶碗,忧色更重,说道,“俺就直说了。魏公麾下,王伯当、裴仁基、孟让、徐大将军与二郎共为大将。徐大将军姑且不言。如今观之,王伯当督数万兵马,攻雍丘至今不克;裴仁基、孟让居然大败於汝水,秦琼负伤,裴行俨陷於战中,生死不知!

“俺这两日反复思量,只觉得与汉王的这场大战,魏公怕是……,怕是难以为继了!”

单雄信说道:“难以为继?”

“倘又这场仗,魏公若果是没法再打下去,唯一的退路,便是撤还兴洛仓城。二郎,俺猜想,魏公这两日无声无息,会不会……?就正是在权衡此事?二郎,你对此可有计较?”

单雄信默然片刻,离席起身,背负双手,在帐内转了几转,终於叹道:“三郎,不瞒你说,俺这几日也在思量此事。你所猜料,与俺相去不远。当前形势之下,魏公或真有撤军之意了。”

“二郎,你也这般猜料?可是二郎,一旦果真撤还洛口,王世充岂会放过机会?势必异动!届时,西有王世充窥探,东有李善道大军进逼,魏公的形势,只怕就将会更为艰难!二郎,到了这时,我等该当如何?你又可有思虑?”洪大师放低了声音,打望着单雄信神色,问道。

单雄信听出了他话中有话,停下脚步,看了看他,又扫了一眼帐外,确认无人偷听,乃才沉声问道:“三郎,你究竟是何意思?此处再无六耳,但说无妨。”

洪大师略一迟疑,随即下定决心,立身叉手,说道:“二郎,俺接下来这番话,乃肺腑之言,更是昨夜与夜叉等私下议论时,彼等亦有的共识。只怕说出来,二郎你会不快。”

单雄信摆手说道:“三郎何出此言?你我何等交情?有话但讲,俺绝不会怪你。”

洪大师深吸一口气,说道:“二郎,俺与夜叉、大师皆以为,魏公若当真决定撤回洛口,我军自然需随同后撤。然而,一旦退至洛口,接下来局势必将更加险恶!故为二郎计,也为咱们这万余追随二郎出生入死的兄弟计,绝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应当早思退路,早谋出路!”

说罢,他紧张地注视着单雄信的脸色。

单雄信闻言,抚着虬髯,怔立当场,良久无语。

洪大师见状,伏身下拜,说道:“二郎!此皆俺与夜叉等的赤诚之言!只为二郎与众兄弟的前程性命着想!万望二郎勿怪,恳乞细思!”

单雄信伸手将他扶起,勉强说道:“三郎,俺不怪你。只是魏公终究待俺不薄,若因他一时势蹙,俺便别生异心,岂非成了不忠不义之徒?将来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间?”

洪大师就势起身,说道:“二郎!魏公待二郎确实不差,可为何不差?缘故咱皆心知肚明!无非是借重二郎威望,来为他安抚、弹压咱瓦岗旧部罢了!而论真心,魏公所信赖者,实王伯当、裴仁基也。甚至孟让诸辈,所得之赏赐恩遇,有时都凌驾於二郎之上!

“尽管如此,二郎对魏公却是尽心尽力,此前与王世充历战、攻洛阳历战,二郎何战不是身先士卒,出生入死?负创累累!古语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况乎二郎与魏公?更况乎,二郎已为魏公浴血奋战,也算是已报魏公。”

这通话,句句戳中单雄信心事。

李密杀翟让时,单雄信的一跪,不仅使他本人颜面尽失,自损英名,李密也因此轻视了他。故而,其后虽对单雄信颇为重用,李密对他,却着实少了几分真正的尊重,直以走狗视耳。

又以及,后来随着投奔的义军越来越多,李密为壮大声势、笼络新投之众的人心,当然,也是为了分瓦岗诸将的势,遂对新投之众,大加赏赐,以至厚此薄彼,超过了对瓦岗诸将的赏赐,对单雄信的信重,不提内心,即使仅在表面上,也渐不及对孟让等的信重。

是以,不但洪大师等对此俱早怀不满,积攒了不少怨气,单雄信对此也是感同身受。

此际被洪大师尽数捅破,单雄信再次陷入沉默,背着手,在帐内重新踱步,又转了几转,怅然叹道:“出路?谈何容易!三郎,黄君汉数次来信,俺皆置之不理。汉王当下连离间计都使出来了,显见对招降俺已不抱期望。这条出路,怕是早已断绝。难不成?你与夜叉等的意思是,让俺去投王世充?俺与他大小数十战,结仇甚深,却又怎可降从?”

洪大师赶忙说道:“二郎误会了。俺等并非此刻便劝二郎择善而从。俺等的意思是,若魏公果真退守洛口,我等便暂且随归。然则之后,需冷眼旁观,视形势变化而定行止。至於具体是何出路,至时再权衡斟酌不迟。总之,不可一条道走到黑,与魏公偕亡!”

单雄信抚须,沉吟不语。

洪大师再接再厉,语气愈发挚切,说道:“二郎!当今天下大乱,兵争不已,最终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若魏公退守洛口后,能力挽狂澜,重振雄风,我等自然继续效命;可若其形势果真一蹶不振,我等亦不可陪着他玉石俱焚啊!二郎虽今世飞将,有万夫不当之勇,却一人之勇,终有穷尽,不过为人驱为爪牙,要想在此乱世存身,部曲不可无有。二郎麾下这万余历经战火的瓦岗旧部,委实才是二郎安身立命、图谋未来的根本!断不可轻易葬送!”

单雄信来到帐门口,掀开帘幕一角,望向西北方向河阳城巍峨的轮廓。

洪大师的话像一把锤子,敲在他心里最实在的地方。

寒风吹动他的须发,他望之许久,放下帘幕,转过身来,已有决定,说道:“传俺将令,起草文书,上报魏公,就言我军休整已毕,士气可用,请求再攻河阳。”

顿了顿,低下声音,又吩咐说道,“三郎,黄君汉若再有信来,可秘呈与俺。另外,悄然地给懋功去封书信,别的不用说,只说天寒,请他保重身体。”回到案边,指着一个白釉唾盂,说道,“并想办法,将此物秘密送至白马,交与邴元真。”

当下瓷器,以白、青两色为主。产白瓷的窑场,主要有两个,一个在河北内丘,一个在巩县。这白釉唾盂,就是出自巩窑。是去年攻占巩县后,缴获的战利品之一。造型上敛下丰,釉色白中泛青,乃一件精品。前时,邴元真奉李士才之令,渡河来到单雄信军中,与他联系时,见到了此唾盂,邴元真多看了几眼,其贪慕之色,却是被单雄信瞧在眼里。

……

同一天,就在洪大师等费心落实单雄信的这几个命令时,入夜后,月暗星稀,寒风刮过原野,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一彪军马,人衔枚、马裹蹄,离了河阳北城外的大营。

出营之后,沿着黄河西进。

这支兵马约两三千数,悉是骑兵,队伍纪律严明,除了风吹旌旗的猎猎作响、铠甲兵刃不可避免的轻微碰撞声,没有人语马嘶。为首的将领正是王君廓,副将高开道。

一路西行,过了孟津,又经冶板津、委粟津,——这些渡口对岸皆有单雄信部的部曲驻扎,灯火依稀可见,又前行一段距离,总计行程三四十里,到了又一个渡口处,便是平阴津,亦称河清渡。此渡,在周边渡口中,离河阳战场最远,对岸虽也有魏军守卒,但守备相对松懈。

抵达平阴津北岸时候,天色尚未破晓,正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刺骨的河风更大,卷起滩上的沙尘,扑面生疼。

早有提前派出的精干军吏在此接应,他们已利用夜色掩护,搜集、准备好了数十条大小船只。

“将军,船只齐备!”军吏低声禀报。

王君廓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黑沉沉的对岸,扭脸对身边的高开道下令,说道:“高将军,劳你率部先渡河去。登岸后立刻控制渡口,对岸魏郡守卒,一个不可放走!扩大警戒范围,若有魏军游骑,亦尽数擒杀!不可走漏半点消息。”

“将军放心,俺定当谨遵将令,不教一人走脱。”高开道领命,随即点起本部精骑五百,下了马,迅速而有序地徒步登船。

船夫都是老手,长篙一点,船只便悄无声息地滑入冰冷湍急的黄河水中,朝着南岸更深沉的黑暗驶去。王君廓立马岸边,望着船队融入夜色,满心既是紧张,又是期待。

大王与李靖等定下的怎么歼单雄信部的谋划,端得高明,能否得成,便在今夜一举!而又大王定下的全面转入反攻此略,能否成功,也首先系於今夜此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