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文豪 第88章 妈妈,我想去月球

顾藻自从20岁上用一个短篇冲进文坛,石同河就在各种场合见过他不下二十次。他非常熟悉这厮的性格。

就好比你得罪了他,他当面不说你什么,背地里去给你家的鸡喂泻药。

他并没有真正去给谁家的鸡喂过泻药,但他会做类似的事。做完后一声不吭,即使你家满院子鸡屎,他也笑都不笑。总而言之是个狠人,还蔫坏。

石同河家里不养鸡,但他有很多其他的软肋。何况他要是不让顾藻在这里说,待会儿他要去媒体的朋友那边说,还不如就让他在这儿说。

顾藻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掏出发言稿说:

“《石中火》是一部在灰烬中淬炼出锋芒的作品。王子虚用冷峻的笔触剖开时代的褶皱,展示了那些历史宏大叙事下细碎而灼热的生命之光。

“这种叙事方式十分高贵,绝不是什么‘历史虚无主义’。书中的人物并非孤立存在,而是在历史洪流中逆行,在时代阵痛中**。这种对现实的把控,需要作者对底层肌理的深刻体察,还需要当代文坛稀缺的野心。

“前面王忠兴老师批评结构松散,这是不对的,是王忠兴老师的个人审美偏好。这本书的叙事结构极有张力。如同书名所暗示的,文字始终在‘凝固’与‘流动’间游走,既有石化般的现实质感,又暗涌着岩浆般炽热的潜流……”

顾藻在为《石中火》说好话。顺带还把孔怀芳和王忠兴骂了一顿。

石同河料到了这一点。他没料到的是,他夸得这么露骨,一点没在乎自己的面子。

他不知道顾藻是什么时候和王子虚认识的。以王子虚的古板和顾藻的傲慢来看,两人应该没有机会搞串联才对。

顾藻的嗓音在离他远去,绿布包裹的长桌无限延伸,尽头王子虚的面孔愈来愈模糊。他的视野又开始被往事覆盖。

雪妮儿布上金丝滚边,包裹得软蓬蓬的沙发,**一上来,就压下去一个坑,随后对方递过来一个小铁盒,“啪”地打开,里面是雪茄。

“巴西雪茄,没抽过吧?尝尝。”

从对方的笑容能看出来,他在期待自己出洋相。

那时候他还不会讨好人,所以刻意做得小心谨慎,但还是出了洋相,呛得快把肺呕出来。于是对方哈哈大笑。

“不能猛抽,先吸一口,含在嘴里,让它慢慢晕一晕,然后吐出来,懂吗?”

那是石同河第一本书大获成功后的事,他被一位知名导演寻到,邀请他去京城谈改编剧本的事。

这位导演早已名震天下,可以用“第若干代”来冠名之。并且导演相信,在这部戏拍出来后,作为原作的他也可以名震天下。

他喜欢看石同河惊讶的表情,因为他是乡下来的,所以他四处带他“开眼”。其实他不必刻意为之。他已经够开眼了。

他请他住的昆仑饭店,一晚200元。那时候厂里的工资一个月才300块。导演说他随便住,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退房。

他们很是开了几场宴会。有一次宴会,导演叫来了许多女演员,面孔都很熟悉,他在电视上看到过她们。

导演跟他说,这是你的作品,你来挑女主角。知道诺亚方舟吗?上帝让谁上船,谁就能活。现在,你来当上帝。

他介绍那些女演员,这个会跳舞,腰肢柔韧,我睡过;这个最会哭,哭戏说来就来,我睡过;这个最会唱歌,我让她给你唱一个,哦对了,我睡过。

每一个他都睡过。他当着她们面说的,一点没在乎女演员们的尊严。女演员们听了仍然笑着,一点都没躲闪他的眼神。

倒是他,躲闪着她们的眼神,羞惭得不敢抬头看。他怕从她们的眼睛里看到自己——那个沉默的帮凶。

他想对导演说,你知道吗,其实你没必要把自己的优秀建立在摧毁别人的自尊上。在我眼里,你已经足以值得仰望。

但是他没说。没说的原因是,他怯懦,他害怕失去这次机会,他害怕因为自己的同情,耽误了自己改变命运的机会。

因此,导演摧毁的不止是那些女演员的尊严,也连带着摧毁了他的尊严。

当晚,他回到房间后,写下一首诗:

妈妈,我想去月球

去月球,生活在遍地诗意中

我的肉身在地面

我的灵魂在宇宙

妈妈,不是我不切实际地书生气

我的精神很痛苦

我的肉体很享受

妈妈,我怕

我不是怕精神太脆弱

我是怕肉体的我过于强大

怕它嫌碍事,杀死了精神的我

妈妈,我想去月球

那里遍地诗意

石同河不会写现代诗。这是他唯一一首,写完后便藏了起来,从未发表。

时至今日,这首诗的原稿还藏在他最保险的角落。搬家数次,不曾丢弃,也没去处理。

他从不拿起这首诗回味,但诗的内容就藏在脑海的某层抽屉中,不能遗忘。他害怕看到当时怯懦的自己,他也害怕失去最初的自己。

在王子虚的脸上,他看到了一个没有存在过的自己。

所以他讨厌这张脸。

顾藻好不容易发言完毕,石同河略感疲惫,开口道:“那么……”

还没等他说完,沈清风打断了他的话:“石老,我也要发言。”

石同河这十年来说话被打断的次数加起来没有今天多。他有些不耐烦,但他同意沈清风发言。对于沈清风和王子虚的矛盾,他早有耳闻。

但是沈清风一开口,就惊掉了众人下巴:

“刚才孔怀芳老师说,我说王子虚之前在西河是个刺头,特别狂悖,不服管。我澄清一下啊,我确实这么说过,但孔老师可能误解我的意思了。

“作为一个作家,他可能是有些嚣张,但作为一个人,我没见过比他更老实的人了。与其说老实,不如说正直。他这人十分正直。

“他的那些刺头行为,在我看来——我倚老卖老以前辈身份来说啊——都是一个作家该有的自信的表现,比较有个性,这对于作家来说不算错吧?

“至于孔老师说他断章取义、捏造事实、排挤别人……那更是子虚乌有。他没干过这种事——

“——当然,我说的是他之前在西河的表现,他今天的行为,我不清楚情况,不评价。”

沈清风说完,王子虚十分诧异,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我没听错吧?沈清风居然说人话了?

王子虚看向他,对方也回过头,冲他眨了眨眼睛,讽刺似的笑了笑。他笑他的惊讶,笑他根本不懂沈清风之为人——

我虽不择手段,可起码我是个堂堂正正生在新中国的现代人,不搞封建那一套!

此时,萧梦吟又怯生生地举起手,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也想发言……”

石同河不耐烦地望向她:“顾藻已经剖析得够好了,你要是没有新观点,就别说了!”

萧梦吟本来也想站出来支持《石中火》,证明自己的文学理想没有蒙尘,结果被石同河这么一吼,又缩了,结结巴巴地说:

“这、这样啊……那、那我就不说了……”

石同河扫了众人一眼,用不由分说的语气道:

“散会!”

众人马上收拾东西。记者们早就等发令枪响,登时饿狗出笼般扑上来。门外被摇来的更是架起了长枪短炮,把守着出入口。

石同河身旁的亲信们中心耿耿地站出来护住他,反复大声重复着不接受采访。搞会务的领导早就安排了人手,护卫石同河离开。

王子虚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找上他的人不比石同河少,现场乱作一团。

段小桑按着耳机,站起身连番问道:“幼南,幼南,散会了,要不要拦下王子虚?要不要?喂?”

陆清璇则在手机上,用颤抖的手输入:“结束了,我打赌,情况超出你的全部想象!”

濮雨阳还在茫然,田振磊和纪少飞面面相觑,顾藻则站起身来,迎接冲击。

一个人挤开所有记者,到王子虚跟前跟他说:“麻烦来一趟。”

王子虚说:“你说什么?”

“来一趟!领导找你!”

“谁找?”

“领导!”

王子虚想问的是哪个领导找。但站在对方的角度,无论哪个领导,领导就是领导,命令是绝对的。

对方没再说话,一只手焊着他的大臂,像提着一只鸡一样把他架出去。

其实王子虚觉得有点没有尊严,但对方比看起来更加孔武有力,像分海一般突围,架开了王子虚身边所有人。

如果不是他,王子虚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两人还没走到门口,孔怀芳就挤过来了,冲王子虚伸出手:“东西呢?”

“什么东西?”

“录音笔!”

“什么录音笔?”

孔怀芳说:“搜他包。”

王子虚说:“你动我一下试试。”

孔怀芳不敢动。他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人听他的。

王子虚身旁那人说:“我们正要去处理这事儿,孔老师不急。”

孔怀芳说:“好,这事必须处理,必须马上处理,必须马上严肃处理。”

快门声“咔咔”响个不停,闪光灯此起彼伏。石同河低着头,用手挡着脸,被簇拥着走过,像个犯人。

王子虚也被闪光灯糊了一脸,从身旁那哥们儿拽着他的紧张程度来说,他才更像犯人。

两人刚走到门口,一辆黑钻曜石的阿斯顿马丁“滴滴叭叭”地开过来,用撞倒所有人的蛮横气势碾到两人面前,光学玻璃放下来后,露出安幼南戴墨镜的脸。

“喂,王子虚,上来。”

旁边那人不认识安幼南,但认识她的车,更能看出她的车牌号三个8意味着什么,很礼貌地说:

“王先生现在要跟我们去开趟会。”

安幼南漫不经心地说:“会不是开完了吗?”

“开另外的会。”

安幼南一甩头,头发披散:“我们王子虚不开了,我找他有事。上车。”

旁边的人说:“但是我们领导要求……”

安幼南蹙眉:“我管你什么领导,我是安幼南,我现在要带他走。你回去跟你领导讲,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旁边人的语气更卑微几分:“您的**……”

她脸上露出几分戏谑:“我的**都没有的话,也别当什么领导了。”

说完,看王子虚还愣在原地,安幼南催促道:“愣着干嘛?上车!”

王子虚上了车。系安全带的时候才注意到,她穿的是睡衣。

安幼南轰了一脚油门,走了没多远,看到前面石同河,又把车窗放了下来,停到他身旁。

“石老师。”

“安小姐!”石同河甩开身边的人,凑了过来,马上就看到副驾驶上的王子虚,脸色一僵。

安幼南语气轻快:“石老师,研讨会上,似乎有不可控事件发生啊。”

石同河一阵恍惚,身子差点没站稳,压低声音道:

“安小姐,我想可能发生了点误会。”

安幼南看了眼王子虚,笑了笑,说:“别在意,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主要是他有话题度,我带回去研究下。”

石同河稍微放了一点心,看了眼后面追上来的记者,加快语气道:

“安小姐,我是按你的要求,硬着头皮开完这个会了,《昨日星》的推广的事儿……”

安幼南笑着说:“哦,我正准备跟你说这个事儿。你看今天出了这事儿,这时候推《昨日星》,可能会出舆情问题,恐怕要给您的推广撤了呀。”

石同河急了:“可是《昨日星》不是我的作品啊,是我儿子的作品啊!”

安幼南一低头:“你的舆情,就是你儿子的舆情。”

“安小姐……”

“抱歉,我真做不了主。”安幼南伸手冲他招了招,“就这样,回见。”

她又轰了一脚油,汽车从满身落魄的石同河身边开走。

王子虚在车上沉默良久,好半天,才开口:

“你是来救我的,还是来刺激他的?”

安幼南“咯咯”笑了:“都不是。我过来看热闹的。对了,他儿子的渠道推广搞不成了,你的《石中火》要推广不?可以匀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