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
天色黯淡,浅灰厚重的云层低垂着。
昏暗的房间中。
一张简单的木头大床上,一个身影静静地躺着。
呼吸匀称,睡颜安静。
屋外刮着一阵阵凉飕飕的大风,吹得院子里的梧桐树哗哗作响,从窗户的缝隙中涌进来,吹得印花窗帘摇摆不止。
陡然的涌入的冷意带来一缕缕如骨附蛆的寒意,让程开颜无意识紧了紧身上的薄被子,意识也悄然苏醒。
程开颜在昏暗中睁开眼睛,四下静谧,他只听得见各家锅铲在锅中炒菜,听不清的说话声,以及脚踩在一端翘起的石板上,发出嘭的声音……
今天已经是十月三号了,距离程开颜和晓莉同志正式成为对象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
要说有什么变化吗?
程开颜觉得没什么变化,在其他人看来,他们两个的关系本就是对象。
什么临时正式?
这种关系上的转正,仅仅是两个人之间的小情趣和小约定。
既然晓莉姐在意,程开颜自然愿意依着她。
有始有终总归是好的。
况且……
前天下午晓莉姐被自己抱在怀里,眉眼间满是温柔明媚,俏脸带着睡醒的羞涩娇憨,但是又大大方方表达情意的样子。
实在太可爱,太有魅力了,程开颜心跳都漏了好几拍。
狠狠心动了。
一瞬间,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像在小舟上说的,恨不得将她吃掉。
“吃掉的话……”
程开颜摇摇头,没在这件事上多想,况且这个年代思想比较保守,很多都是在结婚那天才敦伦。
这种事,他一直是秉持着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看法。
不过这次两人关系更进一步,程开颜也希望在亲密接触上更进一步,总不能只能接吻吧?
他打算等晓莉姐补完课跟上进度,再好好跟她‘商量商量’。
此时隔壁房间响起推门声,母亲徐玉秀起床了。
程开颜听到动静,也就没有继续躺着,他迅速穿好衣裳起床,来到窗前拉开窗帘。
一阵凉飕飕的气流,没了窗帘的阻挡,顿时涌了进来。
“嘶,好冷,这温度估计只有几度吧?”
程开颜汗毛炸起,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再一看天色,阴沉沉的,整个天空被厚重的乌云笼罩。
风云汇聚。
北京城的天变了。
显然一场秋雨袭来,俗话说一层秋雨一层凉。
之后会越来越冷。
念及此处,程开颜没有觉得自己身体好,穿两件单衣硬抗。
而是连忙在衣柜里翻了件军大衣出来套上,这才暖和不少。
出了房间去洗漱。
正好母亲从房间里出来,看到他全副武装,徐玉秀打趣的笑道:“开颜你居然知道换衣服了,真是稀奇啊。”
“怎么就让您稀奇了?”
程开颜有点无语,等母亲走到身边,这才与她一起走出堂屋,来到檐廊下。
“今儿肯定要下雨,你把雨衣带上。”
徐玉秀抬头看了眼天,随口嘱咐道。
“知道了。”
“对了,你这几天怎么没写稿子了?”
女人忽然问了句。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自七月份以来,自家孩子就在写一篇文章。
那天晚上儿子正式开始写的时候,徐玉秀给他端来绿豆汤时,在儿子身后偷偷看过他写的开头。
正是那年,她送程开颜上车时发生的事情。
因此徐玉秀非常在意这篇,一直想看到全本。
想凭借这本隔着时间与空间,好好了解了解程开颜在部队的那几年里,发生的具体事情,以弥补那母亲空缺的那几年。
只是碍于母亲的颜面,不好直接找儿子讨要。
另外也担心会影响到他的创作,就一直没有开口。
“稿子吗?前段时间已经投递出去了。”
程开颜有些意外母亲会问到这件事,他抬眼就对上徐玉秀那双清澈明亮的桃花眸子,眼神温柔。
只是他还注意到,母亲眼角渐生的细纹。
虽不影响母亲的美貌,但毫无疑问的是母亲正在衰老。
程开颜心中叹了口气,稍稍思忖,便明白大致原因。
他解释道:“妈您要看的话,其实可以早点跟我说。”
徐玉秀轻轻摇头,没有说话。
“真是的,我们俩什么关系啊?不管您想要什么,上刀山下火海,我都给您弄回来!”
程开颜见状拍了拍胸口,豪气冲天的说。
“德行~”
徐玉秀白了他一眼,随后叉着腰理直气壮的说道:“那行,你现在下一个给妈看看?”
“我这不是夸张的修辞手法吗?等刊登了,我肯定第一时间给您买回来。”
程开颜笑嘻嘻的说。
说起来距离投稿,也有四五天了,也该快有结果了。
母子二人闹将一番,一同回厨房洗漱去了。
吃了早饭。
二人各自拿了把伞出门上班去了。
……
“哗哗哗~”
“我艹!还真他吗下雨了!”
“我没带伞啊,同志一起躲一下。”
天色阴沉,街道上灰扑扑。
只有雨棚子下的商店铺子,卖早点的小摊还亮着灯。
忽如其来的大雨,让整条街都活了过来。
形形**的路人撑着雨伞,或盯着公文包叫苦不迭的在街上跑动。
叫卖声,咒骂声,懊悔声糅杂在一起,闹哄哄的。
程开颜坐在公交车靠窗的位置,手肘搁在窗户边托着下巴,静静的看着窗外几乎笼罩世界的重重雨幕,与街道上像蚂蚁一样跑动的人们。
心中愉快不已。
下雨天是他的最爱。
即便出行不便,他也喜欢。
尤其这种世界被淹没,但自己却能缩在某个地方,有种别样的安全感。
十多分钟后,校门口眼熟的大石狮子出现在眼前。
“嘎吱——”
车门嘎吱一声,打开。
铺天盖地的雨水声瞬间变大,雨水将街道淹没,落在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
程开颜跟随人群连忙下车,一路举着伞远去。
一路上抬脚带雨,些许雨水透过鞋面渗入鞋袜之中,传来一股湿润的凉意。
他忍着不适,总算到了教室。
今天周五,上午一二节有课。
沿着楼梯走上教室,阳台上有不少作家班的同志在赏雨。
“程开颜同志你来上课了?伤好了?”
一个留着寸头,穿着黑布衣裳的男同志余光瞥见他,惊讶的问道。
“是啊,好的差不多了,再不上课,恐怕就被你们拉下太多进度了。”
程开颜应了声,回答道。
“没事,很快就补回来了。”
寸头男同志安慰了句,甚至热心的要把自己的笔记借给程开颜,还是程开颜说已经有人借笔记这才作罢。
程开颜转身走进教室,心中一阵轻松。
这种变化,其实是自他去往南疆参加军旅采风,才发生的。
不管怎么说,以现如今的社会风气来说,大部分普通人对前线的战斗英雄还是相当钦佩的。
至于那些高干子弟,大领导们怎么想,那就不得而知了。
走进教室。
在靠窗的一角,看到了叶辛,蒋子龙等人。
自从采风之后,他们几个之间的关系,就超越了寻常的朋友。
毕竟是一起经历过大风大浪的。
程开颜快步走去,坐在空位上。
还没上课,众人就热闹的聊了起来。
程开颜一边掏出本子整理笔记,一边听他们聊天,时不时插一句。
“国庆节本来班上组织了去爬长城的活动,没想到北京城的国庆节居然这么热闹,大家都想在城内游玩。可惜了,我还没去过长城呢。”
叶辛脸上还既有国庆节残余的喜庆,也有一些遗憾。
“没事,这不秋天来了吗,下次组织个秋游。”
程开颜笑着回道。
“说的也是。”
王安忆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关心的问:“程开颜你的作品应该写完了吧?
我和蒋大哥还有叶辛三个的作品,都相互审阅修改过了,打算今天就投稿来着。
你的需要我帮忙看看吗?”
蒋子龙也问了句,“要我们帮忙吗?”
他们三个在班上的文学天赋其实最好的几个,在经历了采风之后,关系也很不错。
这次相互批阅修改,虽然是一时兴起。
但效果确实立竿见影,进步不小。
这次的军旅采风征文,指定能斩获一个不小的奖项。
程开颜摇头道:“谢了,我上个星期就已经投递出去了。”
“开颜你这回恐怕是要输了。”
蒋子龙还记得那个请客吃饭的赌约,于是打趣道。
“呵呵,你们究竟写的什么,这么自信?”
经过几人的一番解释,程开颜得知蒋子龙写的是一个关于运输兵的故事,其实取材于他们四个那天在山涧运送军用物资的。
而王安忆写的是一个关于医务兵的故事。
叶辛写的则是一个前线战场上英雄连的故事。
“厉害厉害,果然都是功成名就的大作家,不愧是二等功的获得者。”
程开颜感慨,果然没一个简单的。
二等功,是因为他们那天负责传递情报,也都获得了一个二等功。
“等着请客吧你!”
王安忆俏皮的眨眨眼。
众人忍俊不禁,笑了起来,引起教室里不少人一阵注视和羡慕。
不一会儿上课铃声响起,一个白胡子老头走了进来。
是《人民文学》的张光年编辑,讲的写作课。
程开颜和他老人家有段时间没见过面了,课堂上他也是认真听讲,时不时还被老先生点起来回答问题。
两节课眨眼而过。
今天周五,就这么一节课,大家就各回各家。
程开颜则走到张光年老先生身边,笑着问好,“早上好啊,张老,有段时间没见了,怪想念您的。”
“呸,你说这话我信都不信。”
张光年吹胡子瞪眼,啐声道。
不过听见程开颜这话,眼中满是笑意,温声问道:“伤势还好吧?”
“好全了,劳您费心了。”
“那就好,上次去见了叶老,他老人家可担心内疚了。”
张光年严肃的提醒,他与叶圣陶关系很不错,知道程开颜担任采风工作组副组长是叶老安排的。
叶老在得知程开颜身负重伤之后,内心很是担忧内疚。
“明儿,我就去老师家一趟,这段时间在家休息呢。”
程开颜心中一暖。
其实不是他不去,主要是老师都八十多岁了,要是看到他的伤情绪激动就不好了。
所以他打算等到伤好了再去。
“嗯,你多陪陪他,一个人怪孤单的。”
张光年脸色稍缓,笑着说:“告诉你一件好事,我们《人民文学》也有编辑参加到征文大赛的稿件审核之中,国庆之前你的作品就被两位编辑组组长审核了。”
“怎么样?”
程开颜连忙问。
“通过审核了,会刊登在第一期上,另外三位编辑老师的评价都很高。
可惜要不是军旅征文大赛非要刊登在《解放军文艺》上,我非得抢过来看看,再刊登在我们《人民文学》上。”
张光年摇摇头,没有直接告诉他是一等奖。
这些来自总政的消息其实是保密的,不能乱说。
“下次,下次一定。”
……
二人聊完,各自离开。
程开颜没有回去,而是转身去找小姨。
一栋四零四教室。
身材纤长兼顾丰腴的小姨讲台上写着板书,上身一件黑色针织毛衣,衣领将雪白的天鹅颈覆盖小半。
下半身则是一件经典黑色宽松西裤,脚踩棕色皮靴,越发显得优雅雍容,身姿清冷绝美。
程开颜走进教室,随手在后面找了个空位坐下听讲。
小姨作为北师大近年来最优秀的青年教教授,这学期被加了不少课程。
这节课是一门大三的《现代汉语语法研究》。
程开颜还看到不少熟人,其中就有刚升到大三的张纯,纪庆兰,杨梦珊三人。
只不过三个女生都没注意到他。
一节课听得稀里糊涂的。
好在小姨虽然发现他了,但没让他回答问题。
两节课上完。
已经是中午了。
程开颜起身正要找小姨,却见小姨站在走廊上和一个高个子男生说着什么。
那个男生五官端正,面容英俊。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笑着。
而小姨俏脸虽然冰冷,但神情却很认真。
这是什么情况?究竟在聊什么?
程开颜眉头微皱,心中有种莫名的情绪升腾而起。
两人聊了快十分钟,程开颜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径直走了过去。
“蒋教授?”
他喊道。
蒋婷澹澹的瞥了他一眼,便又继续说:“既然你做好了准备的话,你大可以试试,不过我对学生的要求非常严格。”
“那就多谢蒋教授的解答了,希望真的能做蒋教授的学生,能在蒋教授门下学习,那真是太幸福了。”
高个子男生听见这话,像是松了口气,满心欢喜。
要知道这位蒋教授可是他们学校男生公认的大美人,学历极高,背景深厚,知性优雅。
程开颜听见了这个男生的话,心中一阵不爽,再看小姨。
只见她眉头微蹙,看着有些无奈的样子。
“小姨,今天回家吃吗?”
程开颜走到小姨身边,伸手挽住美妇人衣袖轻轻掀起的雪白玉臂,温声道。
蒋婷被这么一挽,缓缓回头看了看程开颜,目光中带着些许探寻的意味。
美妇心思聪慧,很快便意识到了什么,嘴角微扬,淡声道:“那等会先去买菜吧,家里没菜了。”
“嗯,等会我下厨。”
程开颜听见这话,心情又好了起来。
他平静的看向眼前这位高个子男学生,疑惑道:“这位是?”
“我是大三的肖梓木,北师大的学生会副会长。”
高个子男生看着二人挽在一起的手臂,神色有些不虞,语气淡漠的自我介绍道。
他自然认得程开颜这位年轻的大才子,只是对程开颜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推崇之意。
肖梓木看向蒋婷,换上一副和颜悦色,恭敬有加的笑容说:“老师我就不打搅您了,之后还请多多指教,有机会儿请您吃饭,拜拜。”
“再见。”
蒋婷眼神微冷。
一旁的程开颜听见这话,频频皱眉。
这小子怎么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
……
肖梓木离去之后,蒋婷收回目光,聚焦到程开颜身上,“怎么了?开颜?”
“再见老师,下次请你吃饭。”
程开颜心中微酸,有些阴阳怪气的模仿。
“这是正常的师生交流,程开颜。”
蒋婷低头看了眼被程开颜握着的手臂,轻轻挣脱,语气平淡的解释道。
“……”
程开颜听见这话顿时心塞,连忙解释:“小姨,我只是担心你。”
“你不是。”
蒋婷双手抱胸扬起冰冷绝美的小脸,静静看着他,声音笃定。
“那你说是什么?”
程开颜深呼吸几下,反问道。
“不知道。”
蒋婷狭长的凤眸眨了眨,拒绝回答。
不过看到程开颜此时有些吃醋的模样,饶是冷淡如她,心中也不由涌出一丝丝喜悦。
“跟我来。”
思忖数秒,美妇人挥挥手,转身下楼。
程开颜看着美妇人丰腴婀娜的背影,情绪有些莫名。
他跟了上去,走到身侧与他并肩而行。
随后就听到美妇人不急不慢的解释:“昨天学校开了个会,年底有一场研究生考试,方主任和副校长让我带几个研究生,我也不好拒绝,就只答应了一个学生名额,刚才的学生是副校长家的侄子,得知后就过来找我。”
美妇人罕见的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说完就不做声,而是静静观察程开颜。
“原来如此!”
程开颜心中恍然,松了口气。
但很快脸色一变:“研究生?唯一的一个名额?”
小姨是北师大的副教授,要想升到教授,研究生是非带不可。
这件事学校安排得没问题。
但是研究生和本科阶段的学生不太一样。
七八十年代的研究生与研究生导师之间的关系,可比后世老板打工人之间的关系,要深厚得多。
古代老师弟子的关系差不太多。
更何况这是小姨第一个带的研究生,还是唯一的学生。
不说感情如何,至少也是朝夕相处。
想到这里,程开颜心中一沉,眉头紧锁。
他下意识的呢喃出声:“这怎么办?”
蒋婷站在一旁,听见这话,顿时冰雪消融,绽放出绝美的笑,她装作若无其事的说:“简单,开颜你来做姨的学生好不好?”
“我?”
程开颜指着自己,满脸错愕。
我只是个高中生,小姨你让我考研究生?
……
自这天程开颜得知研究生此事之后,便立刻坚定目标!
一定要考上小姨的研究生,他绝不允许有人胆敢在他和小姨之间插足!
绝不允许!
于是程开颜终日懒散的人生,终于一去不复返。
蒋婷给他制定了一系列的学习计划,助力他考上自己的研究生。
以至于程开颜每天都沉浸在紧张的学习之中。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距离高考的前一百天。
期间《解放军文艺》还寄过来一张稿费单,一千两百八十元的稿费。
以及一个喜人的消息。
《芳华》将在十五日,刊登在《解放军文艺》第一期的《军旅采风作家专号》上。
很快,时间飞逝。
十月十五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