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经过一夜的挣扎与思索,天子李琦还是想明白了一件事:
生活常常就像是在被,与其反抗后被绝望的毒打,还不如躺下来摆烂。胳膊肘有再多的想法,也是拧不过大腿的。
所以天刚刚亮,李琦就迫不及待的乘坐马车来到了开封府衙。
然后他就在府衙书房里,看到了一夜未睡,顶着黑眼圈的方重勇。
两个顶着黑眼圈男人,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各自都有各自的疲惫。
“陛下已经考虑好了吗?”
很久之后,方重勇用沙哑的声音询问道。
“朕想过了,吐蕃小丑,杀我子民,朕不能当做不知道这些事情。
既然现在要维护我大唐的威严,朕责无旁贷。”
李琦说着昨夜想好的说辞。只是类似这样的场面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陛下虽然是御驾亲征,但也只需要在后方城池坐镇,稳定军心。前方厮杀,有微臣顶着。
请陛下勿虑。”
方重勇对李琦叉手行礼道。
听到这话,李琦松了口气,他还真有点担心上前线。
如果只是坐镇城池的话,那风险还是很小的。当然了,战局瞬息万变,什么时候都难说绝对安全。
“如此,那便有劳官家了,朕随时都可以出发。
只是,不知道官家有什么计划呢?
出兵河西,不夺取关中是不行的。朕听闻现在李抱玉和李宝臣,正在长安附近打得不可开交,官家打算怎么办呢?”
李琦有些疑惑的问道。
他对于方重勇的决定感到很诧异,更是不明白对方要如何去做这些。
事实上,汴州距离河西太远,其间变数,实在是一言难尽。在李琦看来,方重勇完全不需要着急,只需要安安静静等待,等吐蕃人跟李宝臣他们打累了,到时候再去将他们一锅端,岂不美哉?
这也是严庄的意见。
“陛下,微臣打算以您的名义,发讨吐蕃的檄文,并劝说李宝臣与李抱玉二人能暂时放下成见,一同对外。”
方重勇实话实说道。
李琦本来只是随口一问,结果听方重勇这么说,顿时感觉事情有点不太对劲。
“官家,朕一向都是不管政务军务的,说了朕也是一头雾水。只是,让两只猛虎握手言和这般的事情,多少还是有点……”
李琦不知道该怎么去说。
李宝臣就不说了,那都是造反起家的。就说李抱玉,手中精兵数万,还占据河东。
你发个檄文,就让李抱玉乖乖听话,然后跟着一起去河西打吐蕃人。
是不是有点儿戏了呀?
“请陛下放心,微臣自然有办法说服他们。”
方重勇淡然说道,不想继续解释细节了。
李琦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又想想自己傀儡天子的身份,最后还是没有把话讲出来。
方重勇将桌案上那封连夜写好的《命方清等讨吐蕃诏》,递到了李琦面前。
李琦也不说什么,一目十行的看完,心中顿时明白了一切。
在诏书中,他作为天子,任命方清“持节”“河西镇军大总管”,对李宝臣和李抱玉等人也皆有任命。
诏书本身没有什么强制约束力,但李宝臣和李抱玉却不能不接。
要是不接,必定会被世人所鄙视,国家危难之际只顾内斗,军心士气也会大受打击。
接了,那便是名义上归属于李琦旗下。
换言之,大家现在先不说什么正统问题,暂时一致认定李琦为大唐正统,旗下军队皆为官军。
或许依旧是听调不听宣,但至少公布的,是一致对外要赶走吐蕃。
谁要是在私底下互相攻伐,那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后名声要烂到家。这便是所谓的“名正言顺”,其实并不要求对李抱玉和李宝臣他们的兵马进行大规模整编。
李琦也不得不承认,方重勇这一招很好用,或者说,让李宝臣他们投鼠忌器。
“既然官家都已经决定了,那朕便将这封讨吐蕃檄文昭告天下吧。”
李琦点点头道,心中稍稍安定。
说完,他便找了个由头,起身离去。方重勇将其送到府衙门外,看着李琦的马车缓缓离去,这才松了口气。
搞定了最容易搞定的一个环节,接下来,该是说服手下亲信幕僚了。
方重勇也知道,肯定很多人觉得,现在去凉州打吐蕃人很不值得之类的。
他要做这些人的思想工作,说服他们拧成一股绳。这既是在团结手下人,也是在理顺内部关系。作为一个团队的领袖,无论是做什么事情,只有让手下人心服口服,把利弊得失跟他们说明白了,这些人做起事来才会全心全意。
如若不然,强行推进的话,一旦上了战场,身后有人搞幺蛾子,或者摸鱼出工不出力,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
关中,长安以东的灞桥附近,春光明媚,鸟语花香,丝毫感受不到战争的硝烟气息。
以赤水军为骨干的河东军在此地扎营,暂时还没有攻打长安,所以看上去长安附近的局面还算平静。
李宝臣大军主力,已经陆续撤到了长安以西的武功县,只留下很少一部分兵马守大明宫,实际上是打算将长安让给李抱玉。
当然,这并不是李宝臣安的什么好心,而是庞大的长安,对于一支行政能力极为有限的藩镇而言,很多时候,并不是一种财富,而是一个大包袱。
李抱玉攻克长安了,城内百姓吃喝拉撒,他到底管还是不管?
如果不管,那长安便会成为人间地狱,乱兵乱民四处横行,对于李抱玉而言,能捞到的好处有限,麻烦却是不少。
如果要管,那该怎么管理?
丘八们会杀人,却不会生产,也不会管理地方。合格的官吏从哪里来,行政的机构又该怎么运转?
这些杂事都会极大拖延李抱玉进军的步伐,已经在长安盘踞多年的李宝臣,对此深有体会。
长安这地方,进来容易,但好好管理,将其理顺,很难。
李抱玉同样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打到灞桥以后,便停下脚步,屯兵于此,并不着急进入长安。
除此以外,李抱玉停在灞桥,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如今凉州城已经被吐蕃人攻克了。
他们就算拿下长安,西面的陇右,也是一片绝地。
换言之,之前李抱玉等人的打算,是拿下长安后,河西与陇右之地,也能轻松拿下。西有凉州,东有太原,这片狭长的统治区,战略纵深已经足够他们大展拳脚了。
可是现在凉州丢失,那么就算占据长安,就算击溃李宝臣,他们也会面临吐蕃人的侵扰,并且原本在凉州的根基,也完全用不上了。
下一步要如何行动,便成为摆在李抱玉等人面前的重大抉择。
刚刚和论氏五兄弟大吵了一架的李抱玉,此刻正自己的眉心。
论氏是论钦陵的后人,移居凉州后,便一直在跟吐蕃人对抗。现在吐蕃占据了凉州,让论氏忧心忡忡。他们家虽然核心成员已经定居河东,但在凉州的产业和家仆也不少。
他们之所以支持李抱玉,便是因为李抱玉当初提出的,那个横跨凉州与河东的计划很。
现在凉州丢了,论氏的切身利益受到严重损害,尤其是被吐蕃人占据。于是他们的不满,是显而易见的。
凉州安氏的损失更大,可是李抱玉却不敢轻举妄动。
只要是在凉州居住过一段时间的人,就不会不知道吐蕃人的厉害。那是动辄就能动员十万以上战兵,打仗不顾自身死活的野蛮人。
如李抱玉这般的将领,他们都是在前线厮杀中成长起来的,不是什么温室里的花朵。正因为如此,这些人才非常清楚吐蕃人的厉害。
吐蕃人在高原上生活,人均寿命极短。
不打仗是长痛,打仗是短痛。对于吐蕃人来说,打仗很多时候只是一种解脱罢了。
对此,李抱玉等将领是深有体会的。
“兄长,我们不要进长安么?”
看到李抱玉在营门外,看着灞河对岸的长安城发呆,李抱真走过来低声询问道。
“你说,我们应该放弃凉州的基业么?现在也不知道家中情况如何了。”
李抱玉长叹一声道,脸上写满了忧愁。
在河东,他们不过生活了几年而已。但在凉州,他们祖祖辈辈都在那边繁衍生息。
甚至在大唐还没建立的时候,凉州安氏就已经在凉州落户了,只是没有飞黄腾达而已。
那时候他们与凉州张氏等大族互相通婚,某种程度上“共治”河西之地。是李抱玉的先祖安兴贵从中斡旋,让大唐以相对和平的方式接管了凉州,这才有了凉州安氏的基业。
现在,他们要放弃这份“祖业”么?
不是说非得为这份祖业流干家族最后一滴血,而是不甘心就这么让给吐蕃人。
在李抱玉看来,吐蕃人还不配。
“此事我也是非常纠结,难以决断。
要拿下关中,又要对付李宝臣,还要进军凉州,打败吐蕃人。
我觉得以我们目前的实力来说,有点托大了。”
李抱玉摇摇头道,显然是不太看好能实现所有的战略目标。
既要,又要,还要,最后的结果就是被撑爆了,什么都拿不到。
“兄长,如果不能拿下凉州,那么吐蕃人的兵锋,将来就在凤翔府以西了。换言之,那时候如果他们要来长安,只需要几天便能饮马渭水。
这样的话,我们拿下长安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给汴州的方清之流当盾牌罢了。”
李抱真有些不满的抱怨了一句。
话说得很直白,道理也是明摆着的。
毕竟严庄能想到的“借刀杀人”之计,李抱真也不难看到。现在吐蕃人就是一把刀,一把影响大唐内部局势的刀。
谁被这把刀伤了,只能自认倒霉。
“如果我们不要关中,那么就只能缩回河东。河东地狭,我们又能支撑几年?”
看到李抱玉不说话,李抱真又补了一刀。
“你说的我何尝不知道,所以现在我们是进退两难了。”
李抱玉摆摆手,满心忧愁就如这眼前的灞水一般,延绵不断。
正在这时,一个亲兵匆匆忙忙走来,对着李抱玉耳语了几句。待对方说完,李抱玉只是微微点头,对李抱真招呼了一声,二人来到帅帐。
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信使,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亡,腰间竹筒里,还有藏着一封求援信。
“局势居然崩坏若此!”
看完信,李抱玉内心有些慌乱,自言自语道。
信是高仙芝写的,内容也不难猜,就是向李抱玉求援,让他带兵支援河西。
在信中,高仙芝告诉李抱玉:如今河西五州已失其四,唯有最西面的沙州还未被吐蕃人攻占,正在拼死抵抗。河西五州军民,不少人逃难至此,其中亦是有凉州安氏的人马。
“兄长,我们若是去了,要赢……只怕很难。”
李抱真看完信,喃喃自语说道。
他原本是主张带兵打回凉州的,但看到这封信,反而改了主意。
之前,他和李抱玉都不知道河西的情况。如果河西只是凉州丢失,那么局势尚且还有回旋的余地。
可是河西五州已失其四,唯有最西面的沙州还在抵抗,那么再从关中调兵,几乎等同于独自抗衡吐蕃军的主力。
仗不是这么打的。
李抱真虽然没看过《葫芦娃》,但是葫芦娃救爷爷一个一个去送的套路,他还是明白的。
这一趟,不能去,去了就是送死!
李抱玉没说话,显然也是犹豫不决。
他们打吐蕃人,无论输赢,都是在损耗自身的实力。到时候汴州那帮人就直接入关中摘桃子了。
退回河东,把烂摊子留给李宝臣,李抱玉等人尚且还能自保。
只是,不甘心呐!这真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当然了,理论上说,他们也可以和李宝臣联手对付吐蕃人。只是,谁有那么大气度,跟正在打得你死我活的对手和解呢?
就算李抱玉自己不介意,难道李宝臣就没有他的小心思吗?
人心诡谲,难以揣度,通常两军对垒,都是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对手的心思。
这一刻,李抱玉已经萌生了退兵的想法。sxbiquge/read/73/7335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