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王成婚是大喜事,礼部与端王府正紧锣密鼓地筹备婚礼。薛满身为主角,少不得进宫学习行坐举止,礼仪规范。
薛皇后特意派了贴身的吴嬷嬷教导她,闲暇时还会到场检验她的学习成果。
比如这会,薛满头上顶着本厚厚的女诫,挺直脊背,迈着极为标准的宫步往前走。
一旁的吴嬷嬷道:“薛小姐做得很好,若是能带些笑便更好了。”
薛满目视前方,额际沁着细汗,忍着脖颈间的酸痛,努力弯起唇角,“这样吗?”
吴嬷嬷颇为满意,“不错。”
薛满松了一口气,以为能稍作休憩时,听她道:“接下来,奴婢带薛小姐练习婚后第二日,进宫觐见帝后,奉茶跪拜等流程。”
什么?还没结束?
薛满在心底哀呼一声,她从辰时进宫,跟着吴嬷嬷练到日头偏西,中间除去用个午膳,便没有多余的工夫歇息。成亲固然重要,但再这么练下去,她怕自己都坚持不到那天了……
“吴嬷嬷。”薛满委婉地问:“练了一天,你该累了吧?”
吴嬷嬷笑眯眯地道:“多谢薛小姐关心,奴婢不累。”
“……”薛满苦着脸想:我累,是我累啊!
薛皇后适时从拐角走出,光落在精致繁丽的宫裙上,金丝银线勾勒出的芙蓉花熠熠生辉,都不及她万分之一的明艳。
随侍的宫女脆声喊:“皇后娘娘驾到。”
吴嬷嬷忙跪地行礼,“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姑母,您来了。”薛满取下头顶的书,亲昵地凑到她身边,“您忙完事了?”
“嗯。”薛皇后取出帕子,亲自替她擦拭额头,“可是累了?”
薛满舒了口气,点头道:“有点。”
“只是一点?”薛皇后故意道:“天色还早,看来还能学会。”
薛满生怕弄巧成拙,从善如流地改口:“是很累,非常累。”
“行吧,今日便到此为止。”薛皇后似笑非笑地道:“若再不让你休息,恐怕旭儿待会要来找本宫算账。”
薛满脸有些发热,“姑母,您就别取笑我了。”
薛皇后道:“都要成亲了,怎么还怕人打趣?”
薛满道:“这不是还没成亲吗。”
薛皇后道:“铁板钉钉上的事,你便是提前叫本宫一声母后也无碍。”
“姑母,姑母,姑母。”薛满一连叫了三声姑母,义正词严地道:“礼不可废,您一日未喝我敬的改口茶,我便一日不能改口。”
薛皇后摇摇头,对吴嬷嬷道:“瞧瞧,真是个死心眼的丫头。”
吴嬷嬷笑道:“娘娘莫急,最迟不过一个半月,薛小姐便是正经的皇家儿媳,届时您想听多少声都有。”
众人来到凤仪宫,宫女们奉上精致玲珑的各色点心,薛皇后喝了口茶,问道:“待会可要留下来用晚膳?”
“我倒是想,但是……”薛满支支吾吾地道:“上回您布置的鸳鸯荷包,我还差一些没完成。”
薛皇后惊讶,“一个荷包而已,你竟绣了足足两个月?”
薛满伸出双手,左端详,右打量,唉声叹气地道:“我明明看会十成,落到手上却只剩三成,姑母,您说这是为何?”
薛皇后没好气地道:“谁知道你心思放在哪里,婚期近在眼前,连只鸳鸯荷包都绣不好。”
薛满道:“您放心,我回去后肯定紧赶慢赶地绣,保证在成亲那日戴到三哥腰上。”
“这还差不多。”
姑侄俩聊了小半个时辰,桌上的茶水都换了两次。薛满的眼睛不住瞟向门口,嗯,三哥怎么还没来?
薛皇后笑容微敛,对宫女吩咐:“去看看端王殿下到哪了。”
话音刚落,裴长旭恰好跨过门槛,望着高座上雍容华贵的美妇人,恭敬喊道:“儿臣见过母后。”
薛皇后的反应不如往常般热络,淡道:“坐。”
裴长旭在薛满身旁的位子坐下,薛满推过一碟子花折鹅糕,小声道:“这个好吃,你尝尝。”
他吃了半块花折鹅糕,道:“确实不错,你若是喜欢,待会我跟母后借厨子回府。”
薛满道:“那倒不用,我想吃时直接进宫找姑母便好。”
表兄妹旁若无人地说着话,他们男俊女俏,自小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
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偏偏旭儿不知足。
薛皇后漫不经心地撇着茶沫,待裴长旭起身告辞时,道:“阿满先去御花园坐会,本宫有事要与旭儿说。”
薛满离开后,薛皇后挥退宫女,殿内只剩下母子二人。
今上后宫佳丽充盈,共育有十三子九女。东宫太子裴长泽乃先皇后闵氏所出,三子端王及七公主裴唯宁则是继后薛皇后所出。平日里,薛皇后对所有的皇子皇女视如己出,称得上是温良贤淑,德容兼备。但平心而论,薛皇后私下待亲生的儿女必然更为亲厚,也更为严厉。
她放下茶盏,定定望着裴长旭,开门见山地问:“你可是不想与阿满成婚?”
“当然不是。”裴长旭下意识地回话,“母后,您这话从何说起?”
薛皇后冷哼道:“本宫问你,近**夜间频频外出是去了哪里?”
裴长旭意外她会知晓此事,敛眸一言不发。
薛皇后道:“你在南溪别院藏了个女子,旭儿,你当真以为做得天衣无缝?”
裴长旭道:“母后,事情非您所想,儿臣——”
“住口,本宫不想听你狡辩。”薛皇后面有愠怒,“本宫只问,你还想不想娶阿满?”
“儿臣想。”
“那便处理了那名女子,即刻,马上,火速。”
裴长旭沉默片刻,道:“请恕儿臣不能从命。”
薛皇后沉下脸,“你莫要冥顽不灵。”
裴长旭道:“母后既然知道她的存在,定也查到了她的身份。”
“查到又如何?”薛皇后眼中闪过不屑,“去了个姐姐,又来了个妹妹,本宫看江家人是打定主意要缠上你这块香饽饽。”
“您误会了,他们此番是托儿臣替江书韵寻医求药。”
“本宫不管他们用什么借口来寻你,横竖是居心不良。”
裴长旭苦笑,“在您眼中,只有阿满对儿臣毫无所图。”
“难道不是吗?”薛皇后缓了缓,不知第几次提醒他,“旭儿,别忘了你舅父因何身故,阿满因何才孤苦无依。”
是,他清楚地记得,当年幼小的他遭人拐走,连累阿满一同遭殃。是舅父历经艰险找到了他们,在危急时刻,更用生命换取他们的安全。
从那时候起,他便发誓要一辈子照顾阿满,而很快他便要履行诺言,将阿满永远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只不过……
裴长旭道:“母后,江家同样对儿臣有救命之恩。”
薛皇后言辞犀利,“江家既已收了丰厚的钱财,过往便该一笔勾销。”
“这么多年来,他们只来找过儿臣一次。”
“你可知这世上之事,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
“儿臣向您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若本宫不允?”
“儿臣心意已决。”
薛皇后见他一意孤行,气愤之余亦感到焦灼,“那阿满呢,若她察觉你还跟江家人有牵扯,你打算怎么解释?”
裴长旭掀袍跪地,拱手道:“请母后替儿臣保密。”
薛皇后冷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裴长旭有短暂思忖,随即笃定地道:“阿满深明大义,即便知晓也能体谅儿臣的做法。”
“好,你翅膀硬了,本宫如今管不住你。”薛皇后不怒反笑,道:“端王殿下,你尽管由着性子胡来,但你要记住,阿满是本宫弟弟留下的唯一血肉,本宫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
裴长旭道:“儿臣亦然。”
薛皇后一听,怒气再度上涌,“你说得冠冕堂皇,举止却不像样……”
殿内人在你来我往地辩论,殿外,七公主裴唯宁趴在门上,大气不敢喘一声。
苍天啊,她偷听到了什么秘密,三哥竟然背着阿满在外头藏了名女子?听母后的意思,还是那阴魂不散的江家人!
阿满前世是欠了江家的债吗!
裴唯宁蹑手蹑脚地离开凤仪宫,吩咐宫人们不许多嘴后,兴冲冲地赶往御花园。
姹紫嫣红的花园中,薛满手持剪子,正小心翼翼地剪下一枝香玉牡丹。
“这花长得好,带回去插在玉瓶里,摆到窗台上,每日睁眼便能见到。”
宫女接过牡丹,笑道:“薛小姐稍等,奴婢这就去包好。”
薛满掏出帕子擦拭手指,肩膀忽被人从后面一拍。
“阿满!”
薛满回头,见裴唯宁气呼呼地站定,一副“我快被气死了”的表情。
她不明所以,还在打趣,“谁这么不开眼,惹到我们尊贵的公主殿下了?快告诉我,我帮你出气去。”
“还不是三——”
“三?三哥吗?”薛满佯装凶狠,学那市井女子,双手叉着腰道:“三哥做了什么事惹你生气,你告诉我,我跟你一起去报仇。”
嗨!哪里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明明是对不起阿满!
裴唯宁差点将偷听到的事和盘托出,好在理智尚在,她险险住嘴,郑重其事地问:“阿满,你想嫁给三哥吗?”
薛满左右一探,见宫人们都站得远,便嗔道:“你这是明知故问,该打。”
她们是好姐妹,共享许多心事,也包括少女情怀。
没有谁比裴唯宁更明白阿满有多喜欢三哥,从很早很早以前,她便满心满眼都是三哥,可三哥呢?过去的事也就罢了,如今与阿满成亲在即,却又整出幺蛾子来!
她愤愤不平,拉起薛满的手,“那你能试着不喜欢他吗?”
薛满品出点古怪,“小宁,三哥怎么了?”
裴唯宁道:“没怎么,我只是好奇,这天底下的男子那么多,难道你就非三哥不可?”
薛满想了想,道:“天底下的男子数之不尽,但我认识的人里三哥对我最好。”
“那若将来,你碰上比三哥对你还要好的人呢?”
“哪里来的将来?”薛满轻点她的鼻子,忍俊不禁地道:“下下个月便是我与三哥的婚期。”
“……”
裴唯宁瞬间泄气,她固然为阿满抱不平,但也得顾全大局。若真因她而毁坏三哥与阿满的婚约,恐怕会遭到母后和三哥的一致追杀。
薛满牵着她到得闲亭坐下,裴唯宁为掩饰情绪,随口扯了个话题,“你最近可有遇到什么好看的话本,给我推荐推荐。”
这句话让薛满想起一件事来,犹豫了会,道:“我前些日子看了本名叫《旧雨重逢》的话本。”
“好看吗?都讲了什么故事?”
“男主与仇家之女相爱,恋情不被家族接受,两人被迫分离。就在男主决定抛弃一切去寻找爱人时,女主却意外身亡。”
“后来呢?”
“男主悲痛欲绝,却不小心被女配钻了空子,设计与他定下亲事,紧接着女主死而复生……”
“听起来稀松平常,没有特别之处。”
“有。”薛满咬着下唇,低声问:“你不觉得这很像我、三哥还有江诗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