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书说这话时, 一直都在偷瞄楚云梨的神情。
楚云梨闲闲靠着椅子,脸上的神情丝毫变化都没有,似睡非睡, 好像快眯着了。
落在红书眼中, 就是主子没听清楚自己的话, 她再次道:“都这时候了还没离开,身边伺候的人也被赶出来了, 夫人, 您要是闲着无事,奴婢陪您去瞧瞧?”
如今严月娇嫁进来已经有一年, 之前一直没有传出过喜讯,陈见山怕夫妻二人有毛病,特意找了大夫来看过, 听到大夫说一切如常, 便彻底放下了心。至于陈家的长辈, 从一开始就挺喜欢严月娇的, 加上严月娇虽然出身不高却也特别会做人,虽然没有每天去请安, 但却时常往主院送东西,跟婆婆一直相处得不错。
因此, 小夫妻俩没孩子这事,长辈们一直都没开口催。当然了, 也可能是心里着急嘴上没说。更可能是私底下催了陈见山,只是陈见山没有到妻子跟前念叨。
“太阳这么大, 不去。”楚云梨用手遮着眼睛,从指缝里看碧蓝如洗的天。
忽然外面有喧闹声传来,楚云梨放下了手, 就看见陈母带着一群人走进来,看到她要起身,急忙忙上前阻止。
“别动!”
陈母眉开眼笑,谁都看得出来她心情贼好。
“我带了大夫来,你好久没有请平安脉,让大夫瞧一瞧。”
楚云梨并不抵触,眉眼俱是温和的笑意:“娘,这么大的太阳,就算要请脉,也该等太阳落山。小心中了暑气,我一个晚辈还让您来看望,实在是不应该。”
这么说吧,当下的人都怕绝户,三年无子就想着休妻另娶,这还只是普通人家呢。严家不算多富裕 ,但和普通人家还是大不相同的。这样的情形下,严父没有执意要生儿子而与妻子生份,虽然有他自己秉性豁达的原因,还因为严母会做人。
严母很注意调节与人之间的关系,严月娇就是她教出来的,不管心里怎么想,嘴一定要甜。
果然,听了这番话,陈母脸上的笑容更深:“我听说你让人回娘家去要酸菜了,早上用了还觉得极好?”
楚云梨点点头,故作茫然。
严月娇一个小姑娘肯定是不懂得这些事的。她要是明白了,那会让人怀疑。
陈母愈发高兴,合掌笑道:“我记得你以前都不爱吃酸,突然想吃了,肯定是有缘由的。刚才我问过了这院子里洗衣裳的丫鬟,你该换洗了,已经迟了两天。”
从小就没有受过凉没有累过的姑娘,换洗的日子一般都很准。严月娇就是如此。
话说得这么明白,要是还装作不懂,那就太假了,楚云梨伸手捂着肚子,故意装作惊喜的模样:“难道……”
大夫上前把脉,随即退后一步:“日子太浅,还做不得准。等半个月再看吧。”
这话已经表明了有孕,只是日子还早看不分明。如果没有身孕,绝不会是这番话。陈母顿时欢喜无限,握着楚云梨的手:“娇娇,以后走动小心一些,吃食上也要注意……咱一辈子也生不了几个娃儿,娘不是不让你吃,等生完了咱们怎么吃都行。可好?”
她太过欢喜,在屋中转了两圈,又吩咐道:“快去找一个懂得养胎的妇人,稍后安排在这院子里。”
立刻有人应声而去,陈母太想要抱孙子了,一时半会儿冷静不下来。先是念叨着要把自己库房里的好药材都送过来,又说要多买一些鸡放在庄子上养着,想到什么,她脚步一顿:“你们公子呢?”
红书也很欢喜,听到这话,才想起来了陈见山干的糟心事,想着机不可失,忙不迭上前一步,禀告道:“公子一大早就去偏院探望白姑娘了,听说还把伺候的人都赶了出来,也不知道……”
陈母面色微变,狠狠瞪了红书一眼,又小心翼翼查看楚云梨神情,道:“公子对你们家夫人有多好,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他去见那位什么白姑娘肯定是有事,绝不会是因为男女之情。你别听风就是雨,也不能在夫人面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要是打扰了夫人养胎,我饶不了你。”
红书急忙认错,又强调:“可公子真的在偏院,这时候还没走。”
陈母没有要求儿子对儿媳一心一意,其实她更希望儿子能多找几个女人。毕竟夫妻俩就得这一个嫡子,都说多子才能多福,孩子多了才有家族兴旺之兆。不过儿子喜欢,非要守着儿媳过日子,她也不夹在期间做这个恶人。至于成亲后没孩子……儿子才二十岁,再过五年纳妾生孩子都不迟。有些讲究的人家立下的规矩是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人家四十岁了才着急,她给儿媳五年的时间,压根算不得什么。
不过呢,话又说回来,这孩子当然是越早生越好。如今儿媳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可不能出岔子。
她立即起身:“娇娇,你别多想,我这就去偏院看看。见山对你的心意,那么多人都看在眼里,这不是一两天就会变的。他去找那个女人,肯定是有不得不找的理由,他定不会对不起你。”
就算儿子有了外心,也不能在这时候,怎么也要将它给摁回去,等儿媳妇平安将孩子生下来了再说。
陈母说着,就要带着人过去。
楚云梨起身:“我也去瞧瞧吧。”
陈母眉头一皱:“这么大的太阳,小心中了暑气,如今你是双身子,经不起丝毫闪失。就别去了。”
“坐着无聊,刚好吃得太饱,有些撑。”楚云梨说着,扶住了红书的手。
红书心里纠结,其实她也希望自家主子不要去掺和。不管公子有没有外心,都当他没有,这时候最要紧是心平气和好生安胎。
但她知道自己拦不住,心里有些责怪陈见山,男人成亲了就该与人避嫌,不要做这种让人误会的事。
婆媳二人到了园子里捡着阴凉的小道往偏院而去,陈母走得缓慢,也是想给儿子腾出时间。如果真的和那个女人有什么,知道自己和儿媳过去了,不说立刻离开,至少要离人远一点,别让儿媳多想。
一刻钟后,楚云梨站在了偏院的门口。
白雪梅是三天前搬过来的,当时陈见山的车夫赶车太快,撞着了一个妇人。陈见山那时有些赶时间,想着赔偿一笔银子了事,当时他掏了银票就给,不说是给人治伤,就算赔偿一条人命,也差不多就是那个数。他压根儿顾不上计较是不是碰瓷,反正早走早了。
这幅轻率的模样落入白雪梅眼中,她认为陈见山不拿人命当一回事,当即就冲上前来理论。陈见山颇觉得无语,他不认为道歉比给银子让妇人赶紧去看大夫要紧。当时确实急着去见人,再说,他是撞了人却已经赔偿了呀。跟白雪梅说不着,当即催促车夫离开。
车夫要走,白雪梅冲了上来,两人刚好撞在一起。车夫是个正直壮年的男人,退了两步后就站稳了身子,可白雪梅却晕倒在了地上。
这世上仇富的人不少,陈见山太着急了掏了银票就给的动作已经引得周围人议论。他也不放心将白雪梅一个姑娘家交给路旁的人,便让车夫将人抬到了车厢里送回府中,他自己则另外找了马车赶过去。
白雪梅昏睡了一日夜才醒过来,陈见山昨天晚上才忙完,没空去见人。今早上一出门,就听到管师说偏院里的白姑娘要见他,闹着要回家。
生意人讲究诚信,比较注意名声。陈见山想着,把人送走之前,得跟人解释一句自己不是那种因为有太多银子就不拿人命当一回事的坏人。
他这一去,就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原来他认错了人。
婆媳俩到的时候,院子门口站着七八个人,除了本身在院子里伺候白雪梅的四人之外,还有两个说陈见山的随从,剩下的一个是管事,一个是大夫。
看见陈母过来,管事面色有些纠结。他是最后从里面退出来的,知道得比别人要多一点儿……这事儿一言难尽,他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楚云梨有察觉到管事看向她的目光格外复杂。她假作不知,看到门口的情形后,微微蹙起了眉来。
陈母没想到自己都派人给我来传消息了,儿子居然还和那个姑娘单独待在一起。
但凡是个女人,看见自家男人如此,那都肯定是要多想的呀。遇上那小气的,不吵一架都不算完。
她侧头去偷瞄儿媳的神情:“娇娇,肯定是那个姑娘有事情需要单独跟见山说。咱们家没什么实权,就是有点儿钱,但落在普通人的眼中,那也是贵人了。兴许那姑娘遇上了冤屈,想让咱们家帮忙……”她边说,一边朝着管事使眼色。
管事能怎么办?
他知道不能让自家公子和姑娘单独待在一起,方才就不想出来的,被这家公子给撵出来了。到时候凑进去,肯定讨不了好。
当然,夫人来了,去禀报一声也说得过去。管事大着胆子进门,楚云梨才不会在门口乖乖等着,扶着红书就往里走。
陈母出声阻止,见儿媳妇就跟没听见似的,跺了跺脚,急忙跟了上去。
院子里空无一人,因为久未住人,之前闲置了多年,哪怕如今有人住了,也显得有些荒凉。
楚云梨跟在管事身后,一路往正房而去。
正房的门开着,还没靠近就看得到屋中的男女。
男子在主位坐着,女子正滔滔不绝,男子端着一杯茶,一点不耐都无,含笑听她说。
楚云梨对此并不意外,上辈子的今天,严月娇吃了娘家送过来的酸菜之后,陈母也找大夫来给她把脉,当时她嘴上不说,心里对孩子的事其实挺着急的,得知自己有了身孕,欢喜之余也特别小心。婆婆不让她过来,她就不来了,并不知道在院子里发生了何事。
也是后来才知道,陈见山会娶她,会那样慎重的对待她,是把她当做了救命恩人。
而如今,陈见山找到了真正的救命恩人。
陈母率先走在前面:“见山,都这么大半天了,你怎么还没出门呢?我记得你今天要见一位张老爷,商谈运货的事来着。”
“是,我这边有事,已经派人去告诉爹,让爹去见了。”陈见山站起身来,看见楚云梨时,面色复杂。
陈母没注意到儿子神情不对,念叨道:“你爹自己的事情都忙不完,你好歹也帮他做一点事,怎么还把这种小事儿让他去办呢?”她瞄了一眼白雪梅,觉得这姑娘神情有点儿不对,好像愤愤的。也没有多想,自顾自继续道:“不过,你今天没出门,也可能是天意。方程我找了大夫给娇娇把脉,她有孩子了!你要做爹了!”
说到这里,她有些兴奋。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陈见山没有欢喜,而是皱了皱眉。
陈母终于觉察到了不对。
为了孩子的事,她没少催儿子。儿子也说过他期待孩子,会尽快……这都忙活了一年,发现自己要做爹,加上小夫妻俩感情极好,怎么都该欢喜无限才对。
她怕儿媳多想,又觉得事情很可能出在这位姑娘身上,当即出声:“这位姑娘,那天你晕倒在大街上,是我儿子救了你。他心地善良,从小就喜欢帮助别人,你不要多想了。既然你已经好了,稍后我让马车送你回家。”
一边说,一边吩咐身边的管事去备马车。
管事动作有些迟疑。他可看出来了,公子对这位姑娘绝不是随手救人,救完了就丢到一边的想法。
“娘,白姑娘身子虚弱,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她家人对她不好,回去之后养不了身子。我想留她在府里住一段时间。”
陈母就很不能理解儿子的想法:“咱们送点银子给她,让她回去好好养着,大不了找个人伺候嘛。”
“娘,你不懂。”陈见山不赞同地道:“银子确实能解决大部分的事,可这世上有许多的人不配为人父母。白姑**爹娘重男轻女,咱们给得再多,最后都会落到她那个哥哥手中。”
陈母:“……”这跟陈家有何关系?
他们救了人,没把这大姑娘丢在大街上,就已经是仁至义尽,虽说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可人就醒了过来,又送一大笔银子已经很够意思了,要是还不行,这帮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先把人留在府里。”陈见山抬步出门,扶住了母亲的胳膊:“还有点事,咱们去主院说。”
母子俩出了院子,陈见山察觉到身后妻子一直跟着,回头道:“回去歇着吧。”
楚云梨扬眉:“咱们是夫妻,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道的?”
“你怀有身孕,不宜多思多想。”陈见山粗暴地道:“红书,送你家主子回去。”
楚云梨扬眉:“我想回娘家一趟。”
陈见山有些烦躁:“随便你。”
语罢,率先走在了前面。
从神情到语气再到动作,都没有了早上的温柔。陈母看到儿子这般,呵斥道:“说什么胡话呢?起太早了是不是?娇娇怀有身孕,这时候不能坐马车颠簸!”吼完了儿子,她又回头温柔地哄着楚云梨:“乖,你上个月才回了娘家,咱们这月不去,等你的胎做稳了再回家不迟。这样吧,稍后我让管事去接你爹娘,让他们来探望你。反正都是见面嘛,在哪里见都是一样的,你要是实在想娘,就让亲家母来陪你住一段时间。”
她越说越觉得有理,小姑娘有了身孕会害怕很正常,当即吩咐身边的婆子:“去将兰草苑收拾出来。”
看婆子走了,她更是回头拉住了楚云梨的手:“兰草苑就在你的院子隔壁,到时候你抬脚就能看到娘。比回家要好。”
“娘!”已经走远了的陈见山看到母亲磨蹭,也听到了母亲的话,不赞同地道:“人家不习惯住在咱们府里,没必要强求。”
陈母觉得今日的儿子很是不对劲,但因为即将抱孙子了,她心情很不错,也懒得计较,说教道:“那是以前。如今娇娇有了身孕,她肯定愿意住在这里陪着。”
还有,这些话私底下说说就行了,当着儿媳的面说得这样直白,万一让人多想了,对孩子可不好。
儿子挺会做人的呀,怎么今天净说不合适的话呢。想到此,陈母又看到儿子阴沉沉的脸,这才后知后觉,儿子身上应该是发生了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且这件事情还和儿媳有关。
她站不住了:“红书,扶你主子回去歇着。”
说完,急忙忙追上儿子,母子俩很快就消失在了小道上。
红书早已察觉到了今日的公子对夫人没有耐心,以前可不会这样。过去的一年中,这种事就没有发生过,她心头有些不安,又回头看向偏院,刚好对上了白雪梅得意的眼神。
她心头愈发不安:“夫人,我们走吧。”
楚云梨闲庭信步一般走在园子里,遇上景致不错的地方,还会多逗留一会儿。完了也没回自己院子,而是往正院而去。
此时的正院中,陈见山说了自己认错人的事。
“我以为娇娇手上的疤痕就是当年被踩出来的。”
陈母在过去的一年里,对儿媳各种包容,也有当年救命之恩的原因在,听到儿子的话,皱眉道:“那个白姑娘是怎么说的?她说自己救了你?”
陈见山摇头:“她一见面就说我不应该那样漠视人命,不该因为富贵就高高在上拿银子砸人。说到激动处,手都指到了我的脸上。我才发现她手背上的伤疤,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她说当年为了救一个富家公子被人踩出来的。”
闻言,陈母皱眉:“你承认自己是那个被她救的人了?”
陈见山平时不是沉不住气的人,为了寻救命恩人,他私底下找了多年,一直都没有消息。后来看见了严月娇手上的伤,以为自己找到了。时隔一年,才发觉自己找错了人,当时就有种被欺骗的感觉。一激动,就承认了。
陈母颇有些无语:“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娇娇可已经有了身孕……再是救命之恩,也不是非得将人娶为妻子来报答,完全可以给她一笔银子嘛。听说她之前会晕倒是因为饿得太久?这就更好办了,如果不是家里太穷,谁也不会舍得让自己的孩子饿肚子。多给点银子……”
“娘,对于唯利是图的人来说,能够凭空拿到一笔银子,当然最好。可她不是!”陈见山叹口气:“她是个嫉恶如仇的正直性子,最看不得别人受委屈。之前就看不惯我拿银子砸人,要是我提出给银子,她肯定不会要,兴许又要指责我。”
陈母面色一言难尽:“这样纯粹的人不多了。”
谁说不是呢?
“夫人,少夫人来了,就在门外。”
陈见山面色微变:“娘,我不想看见她!”
“胡扯!”陈母呵斥:“她是你的妻子,如今有了你的孩子。就算是认错了人,也该将错就错。难道你真的要休妻将那个白姑娘娶进门来?”
过去一年中,陈母对儿媳有了几分了解,这才是个单纯的性子,嘴甜心善,学东西又快,几次跟她出门都进退得宜,除了家世差一些,没什么不好。
陈见山沉默:“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说着从后窗跳了出去,飞快溜了。
楚云梨一步踏进门,刚好看见陈见山消失在窗外。
“夫君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