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 徐三爷心里也挺为难。
这是自己的孩子,他真的特别心疼。可每个人的想法不同,母亲的孙子多了, 压根儿也不在乎他生的……事实上, 因为他娶了绿柳的缘故,一生儿女在母亲那都不受待见。
这孩子不得当家的人看重,婚事就会变得特别艰难。孩子继续留在府里, 就算不嫁给姓杜的, 也会有其他只面上光鲜的婚事。
思来想去,还不如直接把孩子送出来呢。再说这小地方长大的孩子, 在府里根本也不自在。
这出来了, 日后找一个厚道的年轻人,有他看着, 没人敢给甘甜甩脸子。
他心里是这么想,却也知道跟这个乡下老太太掰扯不明白, 当即忽略掉这话,率先进了门:“这是个两进宅子, 你们俩一人一进住着, 伺候的人不要多,多了嘈杂。还有, 别自己在外头找人,不是我想看着你,而是怕你见识不多让人给欺负了。”
楚云梨点点头。
徐三爷看着面前纤弱的小姑娘, 一阵风吹来, 那衣衫就在人身上晃荡。这也忒瘦了。
他那天说是带着人回来,其实私底下派人去查过蒋家小妹从小到大发生的事,真的是特别凄惨。就算没有真正饿过肚子, 但流言如刀。刀刀割在小妹身上,孩子能活到现在,也算是坚强之人。
这么想着,心里就更心疼了,道:“甜儿,我从来都不知道你还活在世上。当年我找到你娘时,她说孩子已经没了,是为了躲我母亲派出去追她的人时伤了身子……为此,这么多年我对她一直心有愧疚。”
结果,孩子好好的。
徐三爷刚知道时特别生气,后来看到乖巧瘦弱的孩子,又觉得被骗了也好。孩子吃苦归吃苦,好歹还活着。
李婆婆面上有些古怪:“你娶绿柳,该不会就是因为这份愧疚吧?”
徐三爷沉默。
那时候家里已经给他定了门当户对的未婚妻,他对那女人不甚了解,却也打算与她相敬如宾。后来得知了绿柳的消息,又知道两人之间的孩子因为母亲的穷追不舍没了……年轻气盛的他对于母亲的安排很是不满。闹着喊着将婚事给退了!
也是他太年轻,思虑不周。定亲这事是母亲太过强势。可退亲,对那个女子的伤害很深。她被退亲后就已经搬去了郊外住,现在还是孤身一人。
徐三爷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错,胆子变得越来越小。也因为此,在发现母亲打算将孩子送去联姻后,他没与之争辩,而是直接将人带了出来。
“你们好好歇着,有事就去十香坊找管事。最迟两日之内,我就会得到你送的消息。”
说完,重新上了马车,很快消失在街头。
李婆婆看着他的背影,面色有些复杂。
“重情重义,是个不错的人。”
如果不重情,也不会跑去娶绿柳了。
院子布置得清幽雅致,家具和被褥都是新的。刚住下不久,徐甘甜宁夏的管事就已经送来了一大堆衣衫鞋袜,还有料子花样。后者是**一摸主子的喜好,日后好安排穿戴。
楚云梨选了几样鲜亮的,让李婆婆选,她总觉得拿人手软,又怕自己拿了这些好处之后,哪天徐家将孙女儿嫁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家,说什么也不肯要。
于是,楚云梨帮着定了几样。
稍晚一些的时候,绿柳赶了过来。她不知道老爷安排的院子在何处,费了一番功夫才打听到,赶过来时发现男人已经不在,脸色就不大好。
李婆婆见状:“赶紧走,又没人让你来。别在这甩脸子给我们看。”
绿柳苦涩地道:“娘,他不肯亲近我,我就要完了。”
“该!”李婆婆恶狠狠道:“当年你骗了他,说孩子已经死了,对不对?”
如果没骗,依着徐三爷如今还在尽力为这个孩子安排的心意,小妹不会受那么多苦。
绿柳一脸无奈:“娘,我是生完了小妹回来之后才嫁给他的。如果那时候就将小妹带回来,那她就是无媒苟合的野孩子,会让人笑话,欺负比在村里的日子更难过。”
“放屁。”李婆婆气得张口骂人:“你们完全可以将孩子托付给一户厚道的人家,或者像现在一样找个地方将人给安顿在外面。哪样不比留在蒋家好?”
这是事实,绿柳无言以对。
“你想骂就骂吧,反正我不觉得自己有错。”
这态度着实气人,李婆婆狠狠瞪着她:“当初你拿孩子的死求怜,得以做了夫人。你总说高嫁是为了我,为了孩子有一个体面的出身。但在我看来,你分明就是自私,做什么都是为了自己。甘甜跟你回来,前些就被嫁给一个老头。府里那两个孩子的婚事,你同样也做不了主。为了过好日子,你简直什么都能舍。”
李婆婆越说越生气,狠狠一巴掌甩了出去。
绿柳年轻,也没认真听这番话,看母亲动手,飞快避让开来。
“娘!你别太过分。”
李婆婆看着这样的女儿,气得浑身颤抖不止。
这年纪大了的人,可经不起这般,楚云梨上前将人扶住,抬手就是一巴掌,甩得干脆利落。
下一瞬,巴掌的清脆声响起。绿柳瞪大了眼,看着面前年轻的姑娘,质问道:“你竟然敢打我?”
“打你了,你待如何?”楚云梨微微仰着下巴:“就像十几年前一样杀了我么?现在我动也不动让你杀,你敢吗?”
有徐三爷盯着,绿柳哪里敢?
她看着面前一脸倔强的小姑娘,道:“十几年前我只是把你放在路旁,没想杀你。”
“你如果真的想给我一条活路,就不会将我丢在路边,而是送到别人家门口。”楚云梨面色淡淡:“多数人都不会对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视而不见。但你怎么就能确定有人从那路过?万一没有呢?”
绿柳拍了一巴掌,是怎么都想不通,她特别生气,瞪着楚云梨的眼神像是要杀人。
李婆婆已经缓了过来,一把将孙女儿拉在身后:“走吧,以后别再来了。我们小门小户,高攀不起徐家的三夫人。”
绿柳冷声道:“不管你们住在哪,甘甜都是徐家孩子,动辄对长辈甩巴掌这习惯可要不得。来人,给我好好教训一下,教教她规矩。”
两个婆子上前,作势要打人。
李婆婆气得团团转:“你干脆打死我算了。”
楚云梨已经眼疾手快,上前将两个婆子踹到地上,然后拍拍手:“好叫你知道,我能在蒋家平安长大,不是他们善良,而是我动作快,躲得也快。”
至于力道,这就更不需要解释了,乡下长大的姑娘家,还每年都帮着春耕秋收,没力气才让人奇怪。
“赶紧滚,滚!”李婆婆急得拿起扫帚赶人,又道:“孩子她爹可说了,让我们有事情就去找管事,他会帮忙处理。”
听了这话,本来还要让人动手的绿柳面色僵硬了一瞬,转身拂袖而去。
李婆婆全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这个孽障。”她一边拍地,一边抹泪:“早知她是这样的性子,当初我宁愿没有生下她,更不该让她嫁到城里来。”
……
楚云梨好不容易才把人哄好,小院里的日子枯燥乏味,得闲了后,她还跑去了铺子里。
一开始装作什么也不懂,然后指着某处让绣娘修改,管事发现改完了之后确实更美,便经常过来询问。
十来天后,两个管事都没发现。本来打算按部就班家赚来的银子交给姑**他们,不知何时已经对这个乡下来的丫头心悦诚服。
等发现此事时,又觉得一切顺理成章。至于乡下丫头不应该懂这些事……在他们看来,小主子是天赋异禀,生来就聪慧,凡事一点就透。
两间铺子的生意越来越好,徐三爷听说了也没放在心上。他手底下自己的铺子就有九间,分走了三成后,也还有六间,最近又打算将生意做大,自己的事情都还忙着呢。只要孩子没受欺负就行。
*
村里的蒋家自从小妹被接到城里后,所有人都知道了当年的内情。
要说这柳氏心思是真的深沉,眼看自己生下来的孩子会被人欺负,她干脆就换了一个孩子回来,又将自己的儿子送到沈家。
沈家生不出孩子,自然会将她儿子视如己出,且最后还会将家宅田地一起交给她儿子。
沈大河回了蒋家,日子很不好过。
头上的哥哥姐姐从不拿正眼看他,认为他是家中耻辱。蒋满仓兄弟二人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就连柳氏自己,对他的耐心也很有限。一开始还劝了劝,后来看他经常板着个脸,便也不多话了,整日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的都假装他不存在。
沈大河很不高兴:“我什么时候能回沈家?”
这话已经问了好几遍。一开始柳氏还能耐着性子解释,现在已经不耐烦了:“不是我不想让你回,是不能。有人在暗地里盯着咱们,你要是敢回去,回头蒋家和沈家都讨不了好。只看绿柳回来时那场面,就知道她夫家有多富裕,你要是不想死,就别与那样的人家作对。”
沈大河不是孩子,已经听得懂话,但这事也太憋屈了。
“爹娘对我很好,我没打算回来。”
柳氏嗯了一声:“你以后得学着做蒋家孩子。”
沈家夫妻也不敢和徐府作对,儿子被接走后,他们一直都没有登蒋家的门,而是去了沈家的长辈家中拜访,一连去了几家,前两天已经接了个刚满周岁的孩子。
那孩子娘是沈家人,生孩子是难产,结果母死子生。这本来是件好事,奈何人心易变,孩子刚满半岁,那边就已经要再娶了。都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这话一点都不假,孩子的尿布经常两三天没人换,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味儿。
现如今新人已经有了身孕,等那个孩子生下来,这娃儿更是没了活路。于是,孩子外祖出面将孩子抱了回来,但家中儿媳很不高兴,这才愿意将孩子抱养出来。
正常满周岁的孩子是需要大人带着满院子溜达的,这孩子因为躺得太多,都不大会站。夫妻俩要洗要涮,还要带孩子玩耍,整日忙得不可开交,已经将沈大河抛到了一边。
沈大河偷偷跑回去过,夫妻俩留他吃了饭就送客了……他如今回去是客,根本就不能多待。
可他又不愿意做蒋家孩子,这院子里的气氛太沉闷,所有人都板着个脸,好像都觉得自己吃了亏。但天地良心,他从懂事起就以为自己是沈家夫妻生的孩子,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沦为别人口中的谈资。
心里正烦躁呢,外面又开始了。
“又蹲在那儿,这孩子就是被宠坏了,什么也不干。”
“偷鸡摸狗的,你小点声,别惹恼了人,回头丢了东西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种!”
最后这一句,简直是往人的心肝上戳,戳得人生疼。
沈大河抬起头,那俩妇人对上他目光,飞快就溜了。
他还想骂两句呢,这会儿也只能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吼了。
“有本事当面说啊!一群没见识的长舌妇,老子才不怕你们。下一次再说,我撕了你们的嘴。”
柳氏面色复杂。
蒋满仓躺在床上已经有七八天了,伤口结了痂,下地走动时都可以不要拐杖。
蒋满华的伤也差不多。
这一日吃晚饭时,蒋满仓刚端起碗就道:“趁着大家都在,有些事情还是商量一下。满华,码头那边我已经说过了,回头不再跟船。我年纪大了,去了船上也力不从心,本来是打算明年回来休息的。现在提前一年,也差不多。这以后我不出门了,你再住在这院子里是怎么都不合适的,回头你找个地方搬走吧!”
说这话时,他看了一眼柳氏。
柳氏压根不敢掺和这兄弟二人之间的事,假装自己不知道。
吃饭的时候说这件事,实在倒胃口,尤其是饭前,这压根就是没想让人吃饭嘛。
其实,蒋满仓也想好好吃一顿饭,但家里的人个个都有脾气,吃完了,碗一扔就走了,最快的是蒋文树,前后半刻钟不到,他就会离开。
也只有在饭前才能说事。
蒋满华认真道:“我没想留下,真的。这里始终是你的家,把我这些年的工钱发了,我即刻就走。”
“没有。”蒋满仓一提这事,脸都黑了:“你在家里确实辛苦,但也不是白干的。还想拿工钱,美不死你。”
“凭什么不拿工钱?就算是长工,有吃有住有得穿,也还要拿工钱。再说我是真的把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家,干活特别老实,从来都不偷懒。”蒋满华振振有词。
蒋满仓真的生气了,有些事情他不想说的那么白,伤感情。可要是不说,蒋满华就拿他当**。
“满华,你还真别拿长工说事。正经的长工夜里住在哪?你住在哪?”蒋满仓话已经出了口,便没什么不好说的:“你就算是去镇上找花娘,天天要人陪着,一月下来得花多少银子?照这么算,你还得往家里付银子,看在咱们是兄弟的份上,这事我就不提了,可你偏要逼我。”
他越说越生气,一巴掌拍在桌上。
可这院子里的桌子之前打架时就已经散架了,柳氏干脆多花了点银子定做了一套石头桌椅,这么一拍,没能把桌子拍动不说,反而把自己的手掌拍红了。疼痛传来,他愈发愤怒:“ 换别的男人摊上这种事,早已一刀把你砍死了。你**还问我要银子,你的命要不要?不要的话,老子受累,直接送你去见阎王!”
常年在外头混的人,说起狠话来似乎都带上了几分血腥之气。蒋满华心里很怕,也是真的不愿离开。他在这个院子里蹉跎半生,现在双亲已经不在,他没能分到院子田地,离开了这里,他没地方去。
实在是这村里的女人都要脸,哪怕需要男人干活,也不乐意收一个男人在家里。像柳氏这种性子的人,只能找出这么一个来。
“我是从心里敬重孩子他娘,从来没把她当做花娘看。”
蒋满仓也没有,不然早就在外头另有一个家了,哪里还会回来?
一转眼,难道孩子他娘脸色煞白,整个人摇摇欲坠。蒋满仓怒火又添一成:“老子就是打个比方,少在这东拉西扯。”
他伸手一指:“滚出去!”
蒋满华沉默,然后看一眼柳氏:“我……我能去哪?”
柳氏心软,硬着头皮道:“你先把伤养好,回头再说。”
她挺怕蒋满仓,其实是怕他动手。哪怕家里所有的院子和田地都是男人赚来的又如何?
这些年照顾孩子的是她,孩子已经成年了,蒋满仓再恼她,就算将她撵出去。儿子也不会不管她。
“砰”一声。蒋满仓砸了东西。
蒋文草受够了家中的争吵,起身就走。
正当她要进屋时,院子门口来了个人,着一身粉色衣裙,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描眉画眼的,头探进篱笆院瞧了瞧,眼睛一亮:“满仓!”
柳氏:“……”
她眼皮一跳,心中顿生不好的预感。
当即起身板着脸质问:“你是谁?跟我孩子他爹什么关系?为何叫得这么亲密?”
女子自来熟一般推开院子门,走到柳氏面前,满是香味的帕子一甩,直接甩到了柳氏脸上:“肯定是有关系的呀,不然我也不会找上门。”
说完,不管柳氏难看的脸,笑吟吟走到蒋满仓面前:“我才听说你受伤了,紧赶慢赶,今儿才到。”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盒药膏:“这是上好的伤药,据说不会留疤,赶紧敷上。”
在外行走的人都会带上一些伤药,蒋满仓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手中的药瓶,这药确实不错,但价钱也高,一瓶就要一两银子,伤口大点的话,一次都不够敷。
“多谢。玉娘,你是从哪听说我受伤之事的?”
“你都不去船上了,我等来等去,等得心肝都疼了,跑去一打听,就知道了。”玉娘说到这里,用帕子擦了擦泪:“这才知道你个没良心的已经回家,我就那么让你看不上,连道别都不肯?”
蒋满仓叹气:“我也不知道回来会受伤呀。”
两人说话时,语气亲昵,要说这二人之间没事,**都不信。柳氏瞪大了眼,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满仓,她是谁?”
“是我在外认识的……友人,曾经照顾过我。”蒋满仓含含糊糊道。
柳氏讥讽道:“该不会照顾到床上去了吧?这女人一看就不是良家,你可真不挑。”
在院子里众人震惊中,蒋满仓一脸莫名其妙,打量着柳氏。
柳氏对上他目光,当即想要上前捂住他的嘴。
可已经迟了,她还没动,他已经道:“你在家都能找一个姘头,我在外找,有什么稀奇?”
柳氏:“……”
“你混账。”
蒋满仓不甘示弱:“你不要脸。若不是看你给我生了几个孩子,老子早就另娶了。”
其实是蒋满仓回来之后几次想要将蒋满华赶走,又看柳氏护着人家,加上被柳氏欺骗,一怒之下才脱口而出。
如果没把这当家,也不会将辛辛苦苦赚的银子交回家中了。
至于玉娘,那就是在外找个舒坦放松的地方,有地方睡觉,有人捧着他说说话罢了。
柳氏不知道他这些想法,怒气一上头,白眼一翻,一头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