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莉妲见到了梅森·莱尔。
那么。
她该说什么呢?
抱着弟弟的少女感到喉咙发痒,好像有人从小就把什么鸟儿的羽毛埋在她的血肉里,随着她生长扎根,说话时,瘙得她隐隐不适。
“现在,你可算老实了,对不对?”
梅森·莱尔听她说‘都花光了’,就气不打一处来:“那可是五个先令!恩者在上!你难道一点点,哪怕一点灵巧劲儿都没有吗?!学学安托!学学他!那孩子每一次都能把事儿办的又快又好!”
他粗鲁地抢过襁褓,举起来,又放下。
打开罩着脸的裹布,捏了捏婴儿泛绿的脸。
接着。
用力地抽了它几下**。
然后,紧紧盯着他的四肢。
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等待…
几个呼吸后,那婴儿干巴巴的小手指微微弹动了一下。
梅森·莱尔立刻眉开眼笑。
“很好,很好。”红光满面的男人推了推婴儿:“你瞧,他还活着,你弟弟还活着。”
他大度地告诉哈莉妲,如果不想喂药粉,就不要喂了,他准许哈莉妲喂他一些孩子吃的,但得她自己去弄来。
除此之外,他还准许哈莉妲每周额外拿一个便士的工资。
这可是工资,恩者在上。
哈莉妲高兴坏了。
于是。
她抱着弟弟回了自己的帐篷,挖开草皮下的土坑,翻出木盒,找到里面的两件儿珍藏许久的。
一枚面值五镑的金币,一只精巧的蝴蝶发卡。
她想了想,拿起那只发卡,去了波戴丽姐妹的帐篷。
然后又得到了嘲笑。
波戴蓬咧着发黑的门牙:“你认为这玩意我会带吗?”
波戴丽懒得理会妹妹,接过发饰,道谢后,别在自己的头发上。
“好看吗?”她问。
哈莉妲银眼闪闪:“好看。”
“是那位先生送给你的吗?”
“是他的…妹妹。”
波戴丽惊讶:“那可是非常不错的礼物了。你要把这珍贵的宝贝送给我?它至少值个几镑…也许更多?我估不大出来。”
然而哈莉妲却不在意蝴蝶发饰的数字价值。
“希望。”
她握了握波戴丽的手,忽然想起什么,眼神闪烁地瞟向身体的另一边。
波戴蓬扣着耳朵,没有把手伸出来的意思,挑衅地盯着她。
到最后,哈莉妲果然也没敢开口说什么。
她有点害怕。
“希望…”波戴丽摸了摸蝴蝶的翅膀,高兴道:“是啊,哈莉妲,希望…我们都得感谢它。”
她发丝间颤动的蝴蝶并没有在哈莉妲头上漂亮耀眼。
但在哈莉妲本人看来,自己可算战胜一次恐惧,干出点‘大事’了——那是贝翠丝小姐给她的礼物。
现在,她送给了波戴丽。
愿不知管理什么的神灵们,愿你们能庇佑柯林斯先生,庇佑泰勒先生、贝翠丝小姐,庇佑我和波戴丽、波戴蓬姐妹。
她心中这样想,却恐怕要求的太多,神灵不管。
于是,在其中减去了‘泰勒先生’和‘自己’。
想了想,又减去了‘波戴蓬’。
只留下柯林斯、贝翠丝和波戴丽。
三個多吗?
哈莉妲惴惴不安,因为她心里有了小算计,并不虔诚——因为庇佑了波戴丽,就等于庇佑波戴蓬。
她只能盼神降恩,万勿降罪。
后来几天。
弟弟病得更重了。
没了多佛粉,他表现的并不是‘苏醒’,而是‘扭曲’——似乎有什么瘾在折磨他,让他不断挣扎,在夜里折腾个不停。
那口中发出的尖锐叫声比得上最吓人的鸟儿在耳边啸叫。
他开始呕吐,从口腔里呕出褐色的汁液,然后是绿色的,再是粉红色的。
结块的。
滑腻腐臭的。
哈莉妲没有办法,找上了梅森·莱尔。
然而团长却格外开恩,说她可以将弟弟留在帐篷里,由他想想办法——最后的办法。
没准能死中求活。
哈莉妲又开始不安。
果然。
两天后。
梅森·莱尔一脸哀色地找上她,说。
孩子死了。
哈莉妲叫了起来,吠着,求他让自己见弟弟。
梅森·莱尔却说,现在重要的不是尸体:是灵魂。
‘伱不清楚魂魄吧,是不是?’他告诉哈莉妲,实际上,这世界的人是有魂魄的,每个人都有。
否则为什么大家都信那枚十字呢?
‘你的弟弟没有作恶,反而一直受苦。相信我,孩子,他定会上天堂。’
梅森·莱尔给哈莉妲描述了一番从牧师口中听来的景象:关于天堂,那流淌着金蜜与甜奶的国度,那满是最悠扬乐曲的、云层上的辉光殿堂。
这一点,哈莉妲相信。
因为他弟弟这一生确实没有做过恶。
唯一不好的,就是有个没用的姐姐,怪物一样的姐姐。
否则,他能活下来的。
‘所以,你要让你弟弟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梅森·莱尔目光奇特地盯着她:‘你要我给你描述地狱的景象吗?’
哈莉妲不相信自己的弟弟会下地狱。
‘是啊是啊,前提是,得有个牧师才行。你也知道,现在无论去哪都要票了。’
所以。
五镑。
精准的数字。
‘有了这钱,我再多添一点——看在你和他勤勤恳恳的份上,我找个牧师,让你的弟弟享受永远的安宁…哈莉妲,你可别让我的仁慈落了空。’
哈莉妲谎称自己没有五镑,虽然那‘谎言’任谁都看得出来。
——整张脸皱的像两百岁的老人,脚趾和脚趾没原因地打起架,一双银眼到处看,就是不肯和面前的男人对视。
‘啊,当然,你当然有。安托从波戴丽帐篷路过时,听见了一点秘密…小秘密。’
梅森·莱尔戏谑:‘竟然私藏财产,孩子。看来不仅你没法上天堂,你的弟弟也去不了啦。’
哈莉妲又开始害怕。
她恐惧自己弟弟的责怪——虽然她认为,自己死后是没法和弟弟碰面的,她们不会去相同的地方。
可倘若她没有花这个钱,让弟弟坠到地狱里…
她无法看着弟弟受苦。
那遍布烈火与黑暗的可怖受难所。
可是。
可是…那五镑不是钱。
是柯林斯先生给他的,她日夜**,几乎要将上面的花纹磨平的‘希望’。
那是一个象征。
她崇拜这个象征,以及象征背后的男人,比崇拜、尊重万物之父还要多。
她日夜祷告,对一枚金币。
那已经不是‘钱’了。
怎么办?
恐惧浸没了她的气管。
哈莉妲感到无比窒息。
‘让我给你说说地狱里的事吧…’
梅森·莱尔在天秤的一端加了码,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哦,对了,哈莉妲。你之前不是告诉我,你的母亲希望你照顾好弟弟吗?’
母亲…
母亲希望我照顾好弟弟,照顾好自己。
这成了最后一根羽毛。
五镑…
我要让我的弟弟去天堂。
他不能和我一样到地狱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