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泠闻言,也不扭捏,直直取了那面具,露出一张丰神俊朗的面容。
他轻叹一声:“就烦你们这些聪明人,连死了都得被挖坟。”
陆温揉了揉眼底的乌青,恹恹道:“六郎,都这会儿功夫了,大家都一条船上的人,船沉了,都得死。”
兔面郎君叹了口气,将面具一揭,果然是现今淮溪郡同知大人,杨重山,杨家六郎,当今杨氏一族青年一代的佼佼者。
“郡主好眼力。”
他掀袍起身,正欲行礼参拜,陆温摆了摆手,止了他的动作:
“首先,我只是个假郡主,其次,这儿没郡主,大家吃饭。”
淮安郡主才是裕丰陛下远嫁北弥的正主儿,她这个郡主,名不正言不顺的。
杨玄泠叼着犀角长箸,幽幽凉凉的笑了一声:
“啧啧,不愧是一手遮天的谢御史,连昭和郡主,都能从里三层、外三层的重华宫里偷出来。”
谢行湛的面色从容平静,淡淡道:“云儿乃谢某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之妻,随我同行,有何不可?”
杨六郎犹豫半晌,问道:“按你这么说,谁去北弥和亲?”
他接驾,接的不正是这位真正的昭和郡主么?
而从杨府失踪的,不也是这位昭和郡主么?
陆温眉心一跳,凉凉的瞥了谢行湛一眼。
谢行湛微微一笑:“淮安郡主,从未离开过杨府。”
陆温:“……”
她早知他行事谨慎,若要带她入福满楼,自是瞒不了她的身份。
易容,不可能的,若易了容,被门前查检的卫士抓了现行,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她虽然知道,谢行湛不会那么轻易的放她入北,她也知道,盛飞鸾柔弱无助,对上春风卫,简直一点还击的能力都没有。
但他那几日,待她若即若离的,她还以为他开了窍,要放她去北弥过逍遥的日子呢。
看来,还是她想多了,这人,焉儿坏,心眼子太多。
三殿下,表面上凶巴巴的,背地里可太实诚了。
而后就有奴才布了菜品上桌,淮溪重油重盐,好好的一叠红烧狮子头,像是在油水里滚过一遍,红通通的,滋滋儿冒着热油。
其余的小菜,也都是红通通的一片,撒满了油泼辣子。
挑食,是她的天性,陆温素来饮食清淡,一看这些菜,只觉十分倒胃口。
于是扒拉着碗碟,没怎么动筷。
谢行湛见她不曾动筷,问:“怎么了,是不是不好吃?”
陆温摇了摇头,好奇问:“我们三日后才能走就算了,怎么杨家自己人,也被锁在这儿了?”
杨六郎耐心答:“一同出,一同进,这是上人定下的规矩。”
“哦。”
杨玄泠玩心又起,叼着筷子,阴测测道:“陆姑娘,你看这狮子头……”
陆温抬眼:“啊?”
他笑了两声,将细长的筷子,捅进那狮子头里,插出坑坑洼洼的洞窟,语气凉丝丝的:
“像不像,昨日那孩子的脑袋?”
陆温:“……”
她鼻子一酸,又呜呜咽咽的哭开了,一支梨花春带雨,玉容寂寞泪阑干,哭的凄凄楚楚,哭的惨惨戚戚。
委实惹人生怜。
谢行湛本是起身去了后厨,为她舀了一碗素菜小粥来,一见此状,冷冷的盯着杨玄泠,冰冷又刻薄,像是霜雪骤降,冻得他浑身颤颤。
杨玄泠打了个哆嗦,周身奇痒难耐,痒得厉害了,更是忍不住的胡抓乱挠,很快面颊上,就被他搓揉出了许多红痕:
“谢昭雪!你这色迷了心窍的畜生!快给我解开!”
杨六郎:“……”
也不知道二哥与这位陆姑娘,是不是结了仇的,竟敢冒着得罪谢大人的风险,就只是为了吓唬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家。
他难以理解,扶着额头,饭也不吃,悠悠然走了。
大概是觉得吵,谢行湛干脆连饭也不吃了,抱着陆温,转了身,下了楼,又回了自己的卧房。
杨六郎本是替他们单独辟了两间房,可经杨玄泠一事,杨六郎对这位谢大人,是宁可退避三舍,也绝不去他面前,找任何的不痛快。
于是,也就由着他们二人住一间房了。
一进了卧房,陆温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就沉下脸,质问道:
“你为什么要把淮安郡主抓回来?”
谢行湛犹豫片刻,诚实道:“是她主动回淮溪的。”
“我不信。”
他冰凉的手指去触碰她的手腕,小心翼翼的寻得她的手指,与她十指交缠:
“她将老翁送到了大理寺,又赶了数日路程,才回的淮溪,她说,她从未忘记过自己的责任。”
陆温拧了拧眉头,有些恍惚。
的确,若淮安郡主逃窜一事,被陛下知晓,以他的性子,定会捉了她去,好一番惩治,哪怕是公主府,也难逃牢狱之灾。
陆温面色缓和了些,仍旧问:“你就没派春风卫偷偷跟着?”
谢行湛点了点头,笑道:“派了,正好瞧见你教她杀人。”
陆温面色不变,冷哼一声:“早知你派了人,我就不去了。”
谢行湛顿了顿,俊美面孔浮起无奈一笑:“云儿,是真的想随归远侯入北,不要我这个夫君了么?”
陆温:“……”
陆温撇了撇嘴,小声嘟囔着:“要是淮安郡主回来了,最高兴的,还是三殿下吧。”
他面色一沉,心头醋意大发,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昂首阔步,将人放进了床榻上,似饿狼一样,紧紧扣住了她的肩身,倾身而下。
谁料,他只是蜻蜓点水的碰了碰她的唇瓣,然后就放开了她。
独自坐回了屏风后头,面无表情的阖着眼眸,似老僧入定,一动不动了。
陆温:“……”
这人,年纪轻轻,就不行了?
陆温忖了忖,一夜难眠,即便现在,还头晕目眩的,昏昏沉沉的,便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先睡饱了再说。
谢行湛的房间,同样是红艳艳的一片,红枕红帐红帘红被,她死死的盯着红帐顶,好似滴滴鲜血,似有若无的从帐顶垂落下来。
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正对上一条通体乌黑的大蛇,粗长的蛇身蜿蜒盘旋在红帐木顶。
嘶嘶的吐着腥红蛇信,幽邃的三角蛇眼,死死的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