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后,也的确是不会再相见了,这一次,是真正的别离。
那一晚上,天公不作美,在他们无休止的沉默时就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到最后,白行云卧榻听了一晚上的雨声。
在房檐下他与谢文文站了许久,到最后是雨水的湿气打湿了他们的衣裳,他们才结束了那晚上的剖白。昏黄的烛火并没有多亮堂,以至于他没有看清结束之后的谢文文脸上有几分悲戚,也无法想象自己脸上挂着的几分痛心。
他没有从谢文文眼里看出半分泪意,许是他真的已经不再在意他所经历的苦难,可难过的人却是他。
他知道自己的那句请求也许不会有回响,一如之后他的难以启齿。
他曾经以为像谢文文这样不知忧愁的人,出身锦衣玉食,自在随心,才会养出他如此豁达率性的脾性,能够与所有人都打成一片,随心所欲,可万万没想到,他的人生却也是多磨多难,比之戒忘他们两人也不遑多让。
在谢文文所说的那些揪心的言辞里,谢氏让他一人入京受苦,他们不闻不问,谢文文对他们大失所望,虽然看似合理可他总觉得其中定然还有其他什么隐情是谢文文没有如实说的。他认识的谢文文纵然是会挂着一副笑脸,藏着心事,可他知晓,光凭这些打击并不足以让他对谢氏敬而远之,让他对谢敬捷曾经受过的腿疾那般抵触。
他说过,在他亲眼看到谢敬捷腿脚完好,完全看不出半点受过伤的痕迹的时候,他才真正的意识到,他还是没办法和自己和解。这句话意味深长,让他想了一晚上都没有得到真正的答案,最终他找到了可能的唯一的知情人。
“他说的都是真的?”
小茶眼神都没有给到白行云一个,昨晚上,他们虽然在屋外,可他们说的话并没有特意避开人,但凡有心听者,不会听不到他们所谈。小茶知道,谢文文不是只给白行云说着听的,他是在给大家一个解释,他是打算了与其他人就此别过了,他在做最后的解释,要是哪一**突然走了,也希望其他人能够明白,他这一生注定了与他们有分别的时候,并非是不明不白的离开。
在听谢文文说起那些事的时候,没有人能看到小茶眼底的悲恸,她作为谢文文一切苦难的目睹者,他心里的沉痛不会比任何人少。谢文文可以不恨谢氏,不怨谢敬捷,可小茶不能,她不是什么善人,她对谢氏也没有什么感情,如果不是因为谢文文到底是在乎谢氏的,她不会就这么算了,不会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谢文文痛苦而无所作为。
白行云问自己,那些是真的吗?
如果可以,她也好希望那些都是假的,这样,她的谢文文就不会被伤的体无完肤了,他就可以好好活着了,而不是要带着一生的遗憾离开。
“你以为是假的也可以是假的。”小茶一如她的脾气,可白行云是来求解的,但她无关紧要的态度叫人难耐。
白行云站在门前,外边的雨在经过一夜的不断后依旧没停,顺着屋檐流注的雨水已经在地上砸出一滩浅水洼。
早上的雾气很重,院子里都盈满了白雾,缭绕着四周,能见之处不过几步之远,给人一种朦胧感,宛如仙境。
雨水把竹叶洗刷的很干净,碧绿的一片,竹尖半垂。
一夜未眠,他神色稍显沧桑,不过精神头依旧很好。
“我看他对谢敬捷的态度与谢敬丰不同,只是因为他代替了谢敬捷入京,遭受了太多苦难而无法面对谢敬捷吗?”
虽说谢文文对谢氏的态度已然是敬而远之,可就白行云看来,他对谢敬丰的态度却展现出他身为兄长的责任,十分包容。而不像谢敬捷,他好像都没有怎么与他面对面的说上几句话,唯一的一次还是那次谢敬丰在城外遇袭见上的,不过彼时的谢敬捷并不知晓谢文文与他的关系。
不难看出,谢文文对谢敬捷的态度要冷淡的多,可分明按照道理来说谢文文要与谢敬捷的关系要亲近的多,况且,他也从百里长洲那听来过,谢敬捷还是十分在意他的,他消失的这段时日,谢敬捷不惜派出众多兵力众里寻他。饶是王令嗣此次带着谢文文遁逃,也是他授意的,虽然明面上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武断,可也为谢文文打算了。
如果谢文文是代替了谢敬捷入京,无论是站在兄长还是受益人的角度来说,谢敬捷对谢文文心怀歉疚理所应当,但谢文文对谢敬捷的态度就匪夷所思。他认识的谢文文并非是个不明事理之人,在谢敬捷出事的情况下,由他入京也是万般无奈,他许也不会当真因为代替兄长受过而耿耿于怀至今不肯释怀,至于在游京受过的艰辛,他可能是真的愤恨,或许也是真的怨过谢氏,可从谢文文的口中,他得知的真相远远不止如此。
然他的一番话却叫小茶发出冷笑,如果他能站在小茶面前来,定然可以看到她眼中的寒霜,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刀子。
“代替?你以为的代替是什么?”
“世人都说,谢敬捷当年堕马伤腿,或许半身不遂,才不能以伤残之躯去游京伴学,是而才换了次子前去。”当然,他也早就听说过,这世子堕马伤残可能有弄虚作假, 不过,在众多的事实面前也不过是以讹传讹,恶意揣度罢了。
至于谢敬捷究竟有没有残疾,或许当年的确是伤了,可如今不也是照样恢复如初了吗。
小茶差点笑了。白行云所说的确就是当年世人已知的真相,是谢氏告诉众人的事实,可其中几斤的真几两的假,还真不够人去揣度的。
有时候,听到这些,小茶都以为是他们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是啊,世人都知道的事实,早已经成为了毋庸置疑的事实,真正的真相早已经随着时间被淹没。
如果这就是真相,倒也挺好,可总是事违人愿。
如果当年的真相就只是谢敬捷伤腿,谢文文担起重任代替兄长入京,那么谢文文就是能够保护他兄长的小英雄,是可以在危难之中承担起谢氏的那根不输于他兄长的脊梁。那么,谢文文不管是在游京受尽多少磨难,他肯定依旧会砥砺前行,不会丢了谢氏的脸,不会因此对谢氏因怨生恨。
要知道,他当初答应代替谢敬捷入京的时候,他就说过了,他也要做个小男子汉,做个可以承担起谢氏王府的那个人,让父母不再郁郁寡欢,让王府不再被灰暗笼罩,他能做到那个拨开云雾的人。
他可以还小,但会长大,他可以任性,但会顾全大局。
如果,这就是真实,那么,结局一定不同。
如果,事实就那么简单,是他们亲眼所见,一定不会走到如今相见不识的地步。
“你看见的世子像个患过腿疾的人吗?”这句话不像是在反问,夹带着一股不屑,白行云摸不准她的态度,沉吟道:
“他们说的是有神医妙手回春。”
其实,说到这里的时候白行云自己都不怎么信那些传言了,如果当真就是谢氏放出去的消息那样,何来小茶如此锐利的态度,何来如今谢文文对谢氏的敬而远之。
这样的话小茶也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但到了如今,她还是很难自欺欺人。
讥笑从喉咙里发出,小茶俏丽的脸上布满阴霾。“呵呵,妙手回春,如果当真是妙手回春就好了,或许,他心里也好受些,而不是郁郁至今、心如死灰。”
谢敬敏这一生,在没有遇到她之前,其实过的都很幸福,许是年纪还小吧,无忧无虑,可自从她在他身边开始,她看到的谢敬敏就没有多少快乐了,北境王总是会因为他没有世子的学问好而苛责他,书塾的先生也总爱拿他跟世子比较,实在叫人讨厌,王妃是个性子软弱之人,虽然有颗慈母之心,可她的溺爱无度总是来的不合时宜,又老是会让谢敬敏的责罚被翻倍。
他虽然不开心被北境王责罚,不开心先生觉得他愚钝,不开心王妃每次不合时宜的求情都会让他的责罚加重,但他还是喜欢他威严的父王,学富五车的先生,温柔的母妃以及什么都最优秀的兄长。坏心情来的快去的也快,他依旧带着府里的弟妹撒丫子的到处玩,活像个缺心眼的,整日里嘻嘻哈哈的,讨喜又不讨喜。
但那样的时光也没有持续多久,直到游京的圣旨出现在了北境,自那之后,王府的人没有人能笑得出来,包括谢敬敏。
她不信白行云是什么都不知情,如果不知情,何来一问。他只是想要个准确的真相罢了,跟许多贪得无厌的人一样,可白行云不同,别人想知道是因为好奇,想要探听王府的秘辛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白行云是为了谢文文。
如果一开始小茶不喜欢来历不明又性格寡淡的白行云,可时至今日她觉得要是谢文文能更喜欢白行云些就好了,最好喜欢到,满心满眼都是他,这样他就能忘记曾经的不公,能够释怀了,为了他,会开始想要活着。
但谢文文对白行云的喜欢始于悸动,止于不公的人生。
她了解他,她知道,谢文文不会答应白行云什么,他给不了他保证,他如今只怕是恨不得从所有人面前消失的无影无踪,最好是化作一阵风,稍纵即逝。
挺可悲的,到了如今,她居然无比期望谢文文能够多爱白行云一些,白行云也能对谢文文从一而终,哪管这些情爱是否可容于世,哪管他人的眼光鄙夷。
但,终究是太迟了。
谢文文遇到白行云的时间太晚了。
白行云也不是第二个宋元昇,他留不住谢文文的。
当初幡然醒悟的宋元昇可以强行留下谢文文三年,也没有换来他的回头,白行云更留不住谢文文,也不会唤回他对人世的奢望。
当初他一个人来到钱都,他是来求死的,在十一号弄遇到的人,都是意外,这场意外,只是延长了他近一年的生命,却消弭不了他的意志消沉。
所以,这让她如何不恨谢氏那群伪君子呢。
“民间偶然的传言并非不可信,咱们伟大的北境王舍不得长子入京受人迫害,堕马一计骗过了游京,也骗过了所有人,皇帝不肯放过拿捏北境的机会,他们舍小保大,利用谢敬敏对他父母的孺慕之情,对他兄长的敬爱之情,在他面前演了一出谢敬捷无药可救的戏码,骗的他心甘情愿的替谢敬捷入京为质。”
小茶字字铿锵,字字珠玑,犹如惊雷一般落入白行云的耳里,也成功的解开了困扰他一晚的疑惑。
“都说,为父母者为子计深远,多深沉的爱意,可他们为了他们的长子计,却算计另外一个儿子陷入万劫不复。最可悲的是,时至今日,谢文文都没有等到一句解释。”
真相果真叫人难以接受,白行云说不出的心酸,他万万没想到谢文文承受的不仅仅是在游京的屈辱和孤苦,更是,被谢氏当做了弃子的心寒。
他不肯回去并非是他不甘心代替别人受到的苦无处宣泄,他只是无法去面对那些曾经算计了他的至亲至爱。
是啊,承受那么多的苦难的他,怎么可以还能若无其事的回到那个给他设计了陷阱的家,继续表现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呢。
迄今为止,真相都被掩埋,他们理所当然的认为谢文文不需要真相,不需要解释,纵然是在谢文文消失后清楚他已经知道了自己被至亲欺骗利用,可他们依旧毫无歉意,若无其事的等着他自己乖乖回家。多年前,谢文文被丢弃游京,无人问津,如今,他依旧没有等到他想要听到他们亲口说的真相。
其实北境到游京的距离算不得多远,可北境到游京的写着真相的家书走了很多年都没有送到,谢文文也等了十年才彻底的绝望真相早已经是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