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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弥漫着湿重的土腥味、汗味和冰冷的铁锈味,比硝烟更刺鼻的是无法消弭的隔阂与刻骨的敌意。两股截然不同的人群在冰冷的雨水中混杂在一起,沉默地、笨拙地、带着强烈的戒备接受着同样湿冷沉重的装备。
刘敏默默地穿上了一套略显宽大的燕军将领甲胄。冰冷的铁片瞬间贴上他湿透的身体,刺骨的寒意让他微微一颤。雨水顺着冰冷的头盔边缘流进他的脖颈,渗入衣领,带来更深的寒意。
他下意识地回头,目光穿透雨幕,越过混乱的人群和潮湿的营寨,投向乌蒙城外。
那里,是无边无际的雨幕,笼罩着层层叠叠、墨绿色的山峦。山脉丘陵在雨水中模糊了轮廓,如同浸泡在浑浊水中的苔原,一浪推着一浪,直至消失在天地相接的灰白色水帘之后。刚刚走过的路,连同那些挣扎和泥泞,都被雨水冲刷得无影无踪。
乌蒙府知府衙门后堂,烛火通明,驱散了门外雨夜的阴冷与肃杀。
这里雕梁画栋,虽比不上蜀州王府的奢华,也比不上云州都督府的气派,但温暖的地龙将湿气隔绝,显得格外舒适。丝竹管弦之声虽刻意低调,却也袅袅不绝于耳。
一张巨大的檀木圆桌摆满了珍馐美味。云州地界特有的山珍菌菇炖汤热气腾腾,香鲜味美;烤得金黄的羊羔腿油脂滋滋作响,时令鲜蔬翠嫩欲滴,各色精致的点心堆叠如山。美酒的醇香弥散在空气中,与沉重的甲胄气息格格不入。
身着便服但仍显威严的云州都督沈达居中而坐。左侧是作陪的乌蒙知府张舜,他是一个面色圆润、眼神却透着几分精明与圆滑的中年人,正殷勤地为主宾斟酒。右侧坐着刘敏。
刘敏已换下那身肮脏污秽的蟒袍,穿上了一身崭新的、剪裁合体的深青色锦袍,外面甚至还罩着一件轻薄的狐裘坎肩,用以抵御府邸内刻意营造的温暖与窗外渗入的寒意。
虽然脸色依旧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眼神深处也藏着挥之不去的阴郁,但那挺直的腰背和洗去泥污后显露出的清晰轮廓,依稀可见昔日的枭雄气度。只是这华丽的衣衫披在身上,反而衬得他像一头暂时收起利爪、被关进金丝笼的猛兽。
“刘将军!”沈达满面红光,率先端起一只镶金嵌玉的酒杯,声音洪亮热情:“一路风尘,鞍马劳顿,辛苦了!今日薄酒素菜,权当为将军接风洗尘,压惊祛寒!来,这第一杯,你我同朝为臣,当遥敬朝廷,敬陛下!”
他霍然起身,面朝东方的海州方向,神情庄重肃穆,朗声道:“赖天地祖宗庇佑,陛下已安然到达海州!上有兵部尚书刘大人、水师都督孟帅忠心护持,下有我等臣工戮力同心,这大燕的社稷,定能拨云见日,重光山河!”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刘敏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但动作丝毫不慢,立刻起身,同样面朝东方,神情肃然,将酒饮尽:“陛下洪福齐天!大燕国祚永昌!”火线般的液体滚入喉中。
知府连忙再次为二人满上。
沈达重新落座,脸上的庄重敛去几分,换上一种推心置腹却又带着沉重忧虑的神情。“刘将军献宝归顺,解我云州军需之急,实乃雪中送炭!陛下闻之,必定龙颜大悦!”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低沉:“陛下天心高悬,知我云州乃西南屏障,近日已有旨意严令:云州寸土,皆不可失!务必要将乾贼挡在乌蒙关外!”
他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光滑的紫檀木面:“还要本督筹措三十万斤上好铜料,速速运往海州……唉!”
他端起酒杯,却没立刻喝,目光落在晃动的酒液上,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说给刘敏听:“陛下圣意,我等自当肝脑涂地以报。只是……将军亲眼所见,乾贼前锋哨骑已出现在百里之外!乌蒙府直面兵锋,形势危如累卵!陛下远在海州,孟帅总揽水师拱卫圣驾,这陆上拒敌之千斤重担,可就实实在在地压在你我肩头了!”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刘敏。
刘敏眼帘微垂,随即也端起同样精美的酒杯,脸上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疲惫的感激笑容:“都督盛情,刘某惶恐。一路得蒙都督体恤,感激不尽。刘某敬都督!”说罢,仰头将杯中辛辣的烈酒一饮而尽。火线般的液体滚入喉中,带来短暂的灼热,却暖不了心底的冰凉。
知府立刻又为二人满上。气氛看似融洽,推杯换盏间,酒香四溢。
沈达放下酒杯,随手夹了一块肥嫩的羊腿肉放入刘敏面前的玉碟中,动作漫不经心,却透着上位者施舍的意味。他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而凝重:“乌蒙府虽有雄关卫,我云州亦坐拥十五万将士,然处处需分兵布防!更兼羲族、梵族、魅蒙族三族彼此攻伐不休,动辄袭扰我云州百姓,甚至下山劫掠地盘!本督麾下兵力,实是捉襟见肘,疲于奔命……” 他话锋精准地转向刘敏,意有所指,“将军麾下忠勇军,皆是百战之躯,更兼深谙云州山川地理……”
他目光炯炯,如同猎人看到了最佳的诱饵:“本督思虑再三,唯有刘将军率本部精锐,驻守乌蒙府正前方六十里处的‘雄关卫’,扼住进入乌蒙府的咽喉!此地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刘将军只需扼守此地三个月,待我后方大军调度完毕,便能给乾贼致命一击!届时,将军便是首功!过往种种,尽可一笔勾销,封侯拜将,指日可待!”
图穷匕见!果然是要将自己顶在最前面当盾牌!雄关卫?名字听着险要,实则乃是直面乾军兵锋的第一道血肉磨盘!所谓“三个月”,不过是让他两万疲兵去消耗乾军锐气的缓兵之计!沈达在后方以逸待劳,等他刘敏和乾军拼得两败俱伤再出来“致命一击”?天下哪有这等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