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14
夜色沉沉，繁星点点，人在此时仰望天空会恍然产生身在云端的错觉。抓不住的繁星在天河荡漾，冰冷如神袛视线扫视着人间离合。
杨戬帮我带了我最喜欢的梅干，接到手时我惊讶于他的细心，封神之战我与他虽并肩对敌，交流颇多而不深入，我不讨厌他，但我从没想过会和他亲近。封神之后职责不同，见面少之又少，他却连这么小的事情都记得，不免感激。
他坐在我身旁，也学我看向远方，问道：“你在看什么？”
“看天地之大，可有自由之所。”
杨戬沉默，我无聊至极，拿着梅干逗哮天犬。
过了半晌他开口道：“明日之战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的手停顿一瞬：“没…有…”
“你在迟疑。”他很坚决道，突然伸手握住我的手腕，死死盯着我，“你在隐瞒什么？”
哮天犬趁机将我手上的梅干叼走，我和杨戬齐刷刷看着他，他呜咽一声耷拉着耳朵把梅干放下，慢慢后退，然后突然跑走。
“你吓到他了。”我漫不经心地指出。
杨戬自觉失态，放了手低声道歉。
杨戬的失态我知晓原因，他的母亲爱慕凡人触犯了天条，被压在桃山岗，好不容易经历诸多磨难劈山救母，却发觉不过是天庭的一场戏弄——他的母亲因承受不住劈山斧的神力魂魄被震散，他满心欢喜想了很多话和母亲说，只见到碎散去星点的魂魄。我想象不到杨戬是怎样的表情，只知道他在愤怒和悲痛的指引下打上天庭，一路到凌霄宝殿。他们都以为他快赢了，连他自己也觉得要赢了，可事实是那场胜利如水中月，镜中花，不过是一场虚幻。给他希望，又让他眼睁睁看着希望破碎，杨戬当时一定绝望至极。而后天庭又给他一个希望，给他一个可以改变天条的机会，进去封神榜成为上神，直到总有能改天换地的力量。他相信了，希望成为栓锁他的绳子，明知是飘渺还是想抓住。高高在上那位太懂得人心，他拿走是为了给你，给你又是为了拿走，他从未付出过什么，却换得你的感激。杨戬比我更懂，但他就是无法摆脱绳索。这次大战，很可能是杨戬距离希望更进一步的台阶，他等了太久，久到急切。
我低头看手腕上通红的手印发呆，整个人很木纳：“我无法对向自己伸出咽喉的人下手。”
杨戬“嗯”了声，又继续道歉。
“你相信他们吗？”我抬头看了眼上面。
杨戬神色黯然道：“我不能放弃半点希望。”
东方肚白，露水沾襟，杨戬要回军营了，他临走前问我：“哪吒，你看得那么透彻，为什么不离开？”
我摇摇头：“我什么也看不清。”
杨戬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也许是因为你不愿看清。”
回到魔窟，我情绪很低落，这一下杨戬不会再认我这个朋友了吧。
躺在躺椅上假寐，嘴里还有梅干的酸甜，渐渐转为苦涩。耳边终于响起了脚步声，脚步虚浮不定，来者受了很重的内伤，我不忍睁眼去看。
一声咳嗽还是惊醒了我，我抓着躺椅扶手想起身，悬空的背僵硬，维持着不上不下的姿势。妄言受的伤比我想象中眼中，脸色苍白生出虚汗，纵使眼角挂着笑，流淌的血将弯起的嘴角染红，笑也变得刺眼。
他踉跄走到我身边，坐在躺椅的扶手上，我受惊般将手抽回。他温和道：“压到你了，抱歉。”
我快要说不出话了，声音呕哑啁哳：“你那么做了？”
“嗯，还活着回来了。”
“是吗？”我心虚地不敢看他。
他从扶手滑落，和我挤在一把椅子上：“太累了。”
我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累的话睡一会儿吧。”
他靠在我的肩膀上，疲惫地闭上眼，有力无气道：“我在想，若是你要我死，那我就死好了，守着得不到的东西真的太痛苦了。原本只想远远看着，看的多了又想能和你搭上话，可嘴巴张开的瞬间，想把你留住的欲望奔流而出。心是永不磨灭的欲望，哪吒，我该怎么办？”
我试探道：“你又在骗我？”
他停顿一瞬，笑道：“是，我骗你的。”
我突然明白了，我和他都在自欺欺人。我深吸一口气道：“你对我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原谅，唯独敖丙，你伤害了他，我真的咽不下这口气。”
“那么，你满意了吗？”
“没有满不满意，”我转动身子让他靠的更舒服些，“你总要付出些代价。”
“嗯，我认同。”
“还有，你搞得一出又一出，让我弄不懂你到底在干什么，人对于未知总是恐惧，神也不例外。”
“我只想要你，一个完整的你，不被外物牵连的你。”
“这话真肉麻。”
“我也觉得，所以我要换一种说法。我想要哪吒的眼睛从敖丙身上移开，带着桀骜，挣断枷锁，若天要阻他，便挑了那天，地要碍他，便翻了那地。”
“若是你阻我呢？”我定定看着他。
他的抬眼看我，明眸深沉，一脸坚定：“那便杀了我。”
我突然感到好笑：“那我现在要杀了你吗？”
他的脖颈暴露在眼前，我意识到若是我伸手掐住他的脖颈，他真的不会反抗，于是有些讪讪：“我又不是好杀之人。”
他嘴角露出笑意，垂下眼睑养神，不多久轻呼声在耳边响起，我小声呼喊他也没反应，只得由他靠着我睡了，不知过了多久，我也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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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神识被拉扯到幻境，四周花草鸟兽，俨然仙境，但我不会因此放松警惕，竖耳倾听周边动静。
不多时身后传来杨戬的声音，压抑着怒气：“我终于知道你的未竟之言是什么。”
我平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爆发。他一步步靠近我，每一步都像要把我碾进脚下。
“你该告诉我的，趁他逆行运功时我本可以将他拿下。”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喃喃道：“不，我可以当场取他性命，可就因为事先不知错失良机让他逃出。”
“你杀不了他的，在杨显神通下逆行运功还能死里逃生并破了白光，他，深不可测。”
“你在为自己开脱！”杨戬愤怒道，“他逃走时已经虚弱不堪，逆行运功气血上升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恢复，我们是有胜算的！”他掐着我的脖子慢慢用力，神色有几分狰狞。
“杨…戬…你…”
突然一阵白光闪过，掐着我脖子上的手松开，手的主人后退两步。
我身形一晃，被人从后面扶住，并将我护在身后。
我从未听过妄言用如此的语气说话，如千年寒冰，冷到极致：“在我这里，谁都别想伤害他。”
杨戬冷笑道：“你待他真心，可知道他对你是什么狼心狗肺？”
我被这句话刺痛了，盯着妄言的后背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待我如何我自己知道，不劳二郎真君费心。若真君真闲得没事干，多管管自家事，若后院起火腹背受敌可如何是好？”
杨戬被气的大笑，像是被戳中痛处：“哈哈，好好，真的好。这里是迷音之境，来了就别想出去。哪吒，你过来。”
妄言侧头看我，我犹豫着走出去，妄言用紧张的神情看着我，我停下脚步，又收获杨戬失望的目光。
杨戬缓和了语气：“我刚刚太过激动，和你道个歉，你快过来，我带你出去。在幻境呆久了，可就出不去了。”
妄言一听催促道：“过去吧哪吒，不用管我，也别回头。”
“我走不了。”
“什么！”
“什么？”
杨戬不可置信，而妄言不敢相信。
“哪吒，你不想想敖丙吗？”杨戬气急败坏，上前两步想拉我过去，被我躲过。
“敖丙他…他很为难，两个哪吒好像是他一定要做的抉择，我不想让他痛苦…不…与其说为了他，不如说为了我自己，我不过是在受伤前逃开了，我很自私，不想被抛弃。我知道你对我很失望，我没有做好自己该做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很混乱。我想不起与敖丙的初识，想不起我为什么会变成哪吒三太子，我的太多记忆模糊，问你们又含含糊糊。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夺取了另外一个哪吒的人生，我没有那些记忆是因为之前的我根本不存在。你说我们是朋友，我很感激，因为我们的初识和作战真的是我所经历的，可父亲，包括敖丙，他们在我身上看到的是别人的影子，父亲因此才不喜欢我吧。如今他们的哪吒回来了，我不能鸠占鹊巢，该还给他们了，若是他们美满，我便美满。妄言和你一样，我就是我，不是谁的影子，不是谁的替代品，不用担心会因为这种理由被抛弃。虽然是战神，我不是一般的懦弱。”
杨戬默然，许久才道：“若你要留下便留下罢，若你永久被困于此，今日杨戬所作所为将会困扰我余生，日日夜夜倍受煎熬。”
我掩面而泣：“真的抱歉，让你为我的懦弱担负良多。”
妄言从背后安抚我，道：“二郎真君，今日若我殒命于此也不怨你，若我逃出生天亦不怪你。若是来日兵戎相见，你我绝无私仇。可只有一点，带他走。”
我震惊地看着妄言，妄言对我挤眉道：“放心，我定能出去。”
我生气道：“我若走了，就不回来了。”
“好。”
“我将赌誓，永生永世都不见你。”
“好。”
我的心揪成一团：“你从前说的果然是骗我的。”
“是啊，”他宠溺地笑，“我骗你的。”
“你就这么放手了？”
他伸出手放在我胸口：“我得到你了。”
我难受的哭出来：“你得到了，不信你可以施术法，如同你我初见，听我的真心话。”
他轻点我的额头，我身体动不了了，我真的快要崩溃：“你也要抛弃我吗？”
“我的哪吒，从没有人抛弃你，我会在不久的将来等你，到那时我想听你说一句话…”
我打断他，向杨戬道：“你一定要这么做吗？”
杨戬沉默。
妄言道：“他的妹妹被天庭上神拿捏在手里，他不得不这么做。”
“你们走吧。”
杨戬叹息道：“明知是死局为什么还要跳。”
“我怕哪吒真的恨不得我去死，我怕你真的会伤了哪吒。”
“杨戬，求你…”我哀求道。杨戬只轻轻道了声“抱歉”，我眼前白光一闪，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