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颜典说肖岑一定会出宫来找她,但事关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陆昭绝不能这样坐着枯等。
现下是宫禁了没错,但有一个人,一定能带她进宫。
蔺府。
“睡下了!”天才刚黑,怎么这么早就睡下了?
桃心是陪嫁过来的,先前在宫中就是宁月身边服侍的宫女,她拉着陆昭,在院中小声说话:“公主这几日老是觉得乏,昨儿个也是用完晚膳早早就睡下了。表小姐,公主的脾气您是最清楚了,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还是明日里请早吧。”
宁月的脾气陆昭当然了解,自己有事相求,倘若惊扰了公主休息,不要妄想宁月会帮忙了,还得费心费力去安抚她。
但除了宁月,眼下还有什么人能带她进宫?
陆昭正发愁,有一人走进院子来,桃心连忙行礼:“驸马。”
来人颀长身形,容貌清俊脱尘,形态优雅,正是京师第一美男子,人称韶华公子的蔺阳,也是宁月公主的驸马。
“蔺大哥。”先前她从前厅直接过来,不知蔺阳在家中,想必是家中的管事去通报了。
蔺阳还是一贯的清冷神色,对她颔首道:“稍候片刻。”
他推门进了屋子,少时,屋中有喃喃细语声响起,声量很轻,陆昭听不到在说什么,只能耐着性子等着,又过了片刻,就看到蔺阳和宁月一道出来了。宁月睡眼惺忪的样子,但态度出奇地好,只淡淡扫了陆昭一眼,没有显示出丝毫不耐或怒气。
蔺阳一手扶着宁月,道:“我和公主陪你进宫。”
陆昭惊喜交加,心道果然官场上混的都是人精,无需她开口,蔺阳就知道她来此的目的,更厉害的是,他能让宁月服服帖帖。
从前一直觉得带着宁月去见蔺阳,是自己做的一件大错事,纯属自找麻烦,但现下她简直想给当时的自己竖个大拇指了。
马车从蔺府驶出,自打上了车后,宁月就一直缩在自家夫君怀中睡觉,她是真的困乏的样子,陆昭有些担心地问道:“她没事吧?”
“可能受了风寒。”公主除了近两日比较困,也没其他不适,所以尚未找大夫看过。
“风寒可大可小,还是找御医看下吧。”陆昭也知道宁月打小最讨厌看大夫了,每回生病都是能拖就拖,非得吃药的时候就是大吵大闹,让姑姑头疼不已。
蔺阳低头将盖在宁月身上的毯子拢了拢,开口道:“宋家的事,我听说了。”
所以他能猜到自己急着找宁月的原因,陆昭诚心道:“蔺大哥,感谢你!”除了宁月,现下真不知道找谁帮忙进宫了。
世人都道蔺阳才学好,和她哥哥一样,从小就是闻名京师的才子,现下陆昭也相信他真的是个很聪明的人。那时候乞巧节在破庙,他能找到藏起来的自己,也很笃定地说过只有陶姐姐才适合颜典。
“蔺大哥,你觉得宋家还有救吗?”
蔺阳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接问自己,沉吟了一瞬,斟酌答道:“就算罪名坐实,也不会到抄家灭门的地步。”
对面的小姑娘闻言垂下眼睑,许久未置一词。
陆昭心中想的是,他跟颜典的意思一样,宋家获罪是免不得的,但皇帝不会赶尽杀绝。只要留下一条命,日后总还有翻盘的机会。
蔺阳看她的样子,以为她是灰心丧气,但只怕等她进了宫,见了想见的人,会更加难过失望。
“你是要去东宫,找你大哥为宋家求情么?”她此番急着进宫,想必是已经求过陆熙,但陆家家主是铁了心不会帮宋家的。
“我去找肖岑。”小姑娘坦白道,“颜大哥跟我说,宋家流放已成定局,为今之计只有找太后娘娘去为宋家求亲,或许能判得一处好地方流放。”
原来是颜典给她出的主意,——七皇子肖沐恩与皇太后,确是出面求情的最佳人选。
当今天子虽然热爱制衡,但并非残暴之人,心软之下未必不会轻判宋家。
时已入夜,马车在石板路上走着,车厢内没人说话,只听到马蹄声滴滴答答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蔺阳开口问道:“你知道宋家因何获罪吗?”
陆昭摇头,按照颜典对她所言,宋家因何获罪并不重要,横竖不是谋反的大罪,怎么判还不是皇帝的一句话,更何况,她自己也相信:“宋家这次获罪,一定是薛家的手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虽然没亲眼见过政治斗争的残酷,但自小出入皇宫,见过皇帝一句话就让人人头落地,知道天子的无上权利,见识过逢年过节来往她家的官员嘴脸,知道这个世上不是非黑即白、是非分明。
“六年前,淮河发生重大水患,东陵、安台、太康等下游十几个县悉数被淹没,灾情严重,死伤不计其数。灾情发生后,朝廷也按例由都察院指派了监察御史前往查看,上报的结果是当地的水利工程、汛情监测并无问题,纯属天灾。此番高大人递了辞表归乡,途径东陵县,东陵县令赵无垢冒死上书,才揭发出当年宋昊作为工部尚书,任用亲信之人统管水部,在淮河的水利工程中偷工减料、中饱私囊,事后还贿赂了查访的监察御史,以期掩盖不法行为。高大人听了赵无垢所呈报的情况,觉得事态严重,连夜赶回京师,面见圣上。圣上大怒,这才下令彻查宋家、彻查淮河水患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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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昭听了蔺阳所言,好半晌才理清其中关系:“宋家获罪与薛家并无关联?!”而且如果上奏之人是高大人,“难道真的是宋伯伯渎职谋私,导致了淮河水患……”提到这位高大人,陆昭可是再耳熟不过,此人是曾经的太子太傅,也是她哥哥的老师,用薛澜的话说,这是个顽固极了的老头子,老头子一生致力于学术,为人严肃古板,与朝中任何一方势力都扯不上关系,教导太子至今已有将近十年时间,因年岁渐高,近日请辞还乡,当今天子本欲重赏,反被老头儿阴阳怪气训了一顿,最后也只好由着他老人家,一辆破车、两袖清风地上了路。
要说高龚能被薛家收买,这整个大郁朝廷上上下下,一个人都不会相信,才被老头儿训斥了没几天的皇帝更加不会相信。
陆昭真不知道比起被薛家陷害,眼前这个局面是更好还是更差。
“宋伯伯不是遭人陷害的,他是罪有应得?”重大水患,那么多条人命!莫说是一个宋昊,就算整个宋氏家族,也无法偿还这样的罪孽吧。
蔺阳应道:“宋昊是不是罪有应得还言之过早,但既有上表就该处理,既有冤情就该彻查,圣上现下的旨意并无问题。”同心比之,“陆熙作为当朝丞相,倘若手下的官员真有这样的渎职,庇护的百姓真有这样的冤情,难道应该不管事实真相,不分是非黑白,一心一意为自己的好友求情吗?”
陆昭的脑子现在已经乱成一团了,是,她原先对她爹是有一丝怨愤的,因为陆熙为了自身利益,早就选择见死不救,——颜典这么说,冬至这么说,薛澜也这么说。
直到现在听了蔺阳的话,她才发现,这件事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
就算不是为了明哲保身,就陆熙的职责来说,他做出这样的选择有何问题?
冷静,冷静,陆昭心里跟自己说,一定要冷静!
她竭力从一团混乱中理出一条线索:“如果整件事跟薛家毫无关系,为何阿澜会编那出戏剧提醒我们!”
“宋昊是否以权谋私是一回事,此事的举报时机又是另一回事了。”
是了,高龚这老头儿为人低调,此番返京的行程知晓的就没有几人,为何那个东陵县令能那么精准地掐算到他的路线,找到他告密?高龚是薛家无法收买的人,但东陵县令就不一定了。也许根本不需要薛家收买,从前是被宋昊压着不能说,现在能说了,人家没准早就想说了。
但陆昭心里也清楚:“事关重大,皇帝一定会令都察院彻查此事,薛家人的手再长,也很难伸进都察院去。”在大郁朝的官僚体系中,都察院是很特殊的存在,负责官吏的考察、举劾,重大事件的监察,重大案件的复审,不属三省六部,直接归皇帝管。所以历任的都察院最高指挥使,都御史,都由皇帝的心腹担任。本朝现今的都御史仲明,是当今圣上奶娘的儿子,和圣上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交情。仲明本人处事较为平和圆滑,与朝中官员的关系都还不错,但他毕竟是皇帝的一把刀,要说和谁多亲近也不可能。
四大家族近年来势力如日中天,都察院未曾有过任何针对之举,但像现在这样,皇帝发怒下令都察院彻查,都察院也绝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去偏袒或者构陷宋家。这不是收买一两个监察御史就能解决的问题,收买整个都察院,收买皇帝的心腹,难如登天。
“就算举劾是由薛家来安排,一定也是真抓住了宋家的把柄。”
得出这个结论的小姑娘,并没有让自己感觉好一些。比起先前对皇帝的怨恨、对父亲的失望、对残酷斗争的忌惮和无奈,她尚存一丝尽力而为、无愧于心的斗志,那么现在自己在做什么?如果宋家当真罪有应得,数以万计的人命啊,自己在为杀人凶手求情吗?
“宋家的女眷和孩童,他们是无辜的。”
陆昭猛地抬头,双眸闪动着热切的光!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对!死有余辜的是宋昊一个人!”
蔺阳一直看着她,他的眼神虽然看上去很冷,但清澈澄明,隐含悲悯和关心。
他明白这件事发生以来,她的痛苦和挣扎。
“嫣嫣,做人其实很简单,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这头的筹码高了,那头的筹码就低了,偏得越厉害,你的心就被扯得越疼。无奈的是,很多时候你会发现,没有办法不疼,只有尽量维持平衡,才能少疼一些。”
他和陆熙一样,希望这小姑娘心中不用安放任何筹码,没有负担,可以一世无忧、勇往直前。但尘世道路曲折,风霜太急,只怕终归不能如愿以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