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走他的心 第五十六颗心

第五十六章

路知意一动不动站在书房里, 从巨大的震惊里抽身而出后, 脑中忽然间一片空白。

她慢慢地合上相册, 想着该如何对陈声开口, 这个世界上竟然真有这样的巧合, 像是命运的捉弄。如今骤然发现陈声的父亲就是当年的法官, 她与陈声之间就远不是讲明家境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可笑的是, 还不等她理出个头绪,客厅里传来了开门声。

还在榨果汁的陈声从厨房里走出来,“爸, 你怎么回来了?”

陈宇森将公文包放在玄关的鞋柜上,换好了拖鞋,目光落在鞋垫上那双女士跑鞋上, 顿了顿, 抬头看着陈声,“有客人来?”

再看陈声, 系着围裙, 衣袖挽至小臂处, 手里还拿着只刚洗净的橙子……陈宇森有点想笑。

陈声不常带朋友回家, 尤其是女孩子, 这是头一次。并且, 他还百年难得一见地下了厨房榨果汁。

陈声倒是很镇定,“嗯,带朋友回来拿几本书。”

“什么朋友, 我认识吗?”陈宇森不紧不慢地走进厨房, 接了杯水喝。

陈声把橱柜上榨好的橙汁递给他,从容道:“女朋友。”

陈宇森笑了,“不容易,你这臭脾气,还有姑娘能看上你。”

“是是是,就因为不容易,才需要您帮忙配合一下。”陈声难得卖力讨好人,“爸,给个面子,当个开明温和的中国好父亲,怎么样?”

陈宇森瞥他一眼,“我什么时候不开明不温和了吗?”

“有您这句话,那我就放心了。”

得到父亲的保证,陈声含笑往书房走,在敞开的门上敲了两下,“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路知意慢慢抬起头来,“你爸爸回来了?”

陈声懒洋洋一笑,“都听见了?行,坏消息你自己说了,好消息是,我爸这人很好相处。”

路知意没有心思去听陈声说了什么,她麻木地拖着那具疲惫的身躯,跟在他身后往外走。早晨十点的太阳从窗外照进来,窗明几净,一地日光,却照不亮她的眼睛。

该来的总会来。

她甚至在惶恐深处油然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幽默感来,这情节难道不像是什么电视剧的八点档?偌大的蓉城,数不清的面孔,她偶遇其一,竟是故人重逢。

人不认命,天理不容。

路知意走到客厅,抬头便与陈宇森打上了照面。

他比照片上老了不少,也比六年路知意印象里的男人老了一些。大概是因为工作的缘故,眉心有一道浅浅的痕迹,这让他显得有些严肃。身上穿了件略显正式的白衬衣,下面是黑色西裤,一眼看去,就知道工作性质。

路知意对上他的目光,心脏一下一下钝钝地跳着,她连一点侥幸的心情都不敢有。

可陈宇森看见她时,只是微微一顿,然后饶有兴致地转向陈声,“不介绍一下?”

路知意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没认出她来?

陈声双手插在口袋里,冲陈宇森努努下巴,“这是我爸。”

又朝路知意努了下,“这位,路知意,我……”他似笑非笑睨她一眼,“我小师妹。”

路知意浑浑噩噩,压根没有接收到陈声的调侃之意。

好在陈宇森好相处,大概是不想像查户口似的,儿子第一次带女友上门,就被他盘问一遍,遂和气地问了几句家住哪里、今年多大,在路知意忐忑不安地回答说“甘孜州”时,他也只是点点头,说了句:“好地方。”

说完,他就站起身来,“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安排,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我连着忙了好一阵,精神不好,先去休息一会儿。”

他有意把空间留给两人,特地上了顶楼,去客房歇着。

目送父亲上楼,陈声扭头问路知意:“我爸不错吧?”

路知意在走神,脸色有些发白,整个人看着都不在状态。他一怔,还以为她是第一次上门就撞见家长,紧张所致,似笑非笑问了句:“吓着了?”

路知意回过神来,迟疑一瞬,勉强笑了笑,说:“我去趟洗手间。”

陈声伸手一指,“走过书房,尽头就是。”

洗了把冷水脸,路知意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眼长开了,皮肤变白了,遇见陈声后,她也开始爱美,高原红渐褪后,和当年初一时候的模样早已截然不同。陈宇森没有认出她来,也在情理之中……

发现真相那一刹的紧张与不安,此刻渐渐沉了下去。

她扶在纤尘不染的水池两侧,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水珠一颗颗沿着面颊往下淌,像是片刻前的惊慌失措,如今悉数消失在水面。

是庆幸的吧?没有被当面拆穿。

那些难堪的真相,如果不是由她亲口说出来,陈声会如何看待她?

是她的错,早该对他坦白了,结果不是时机不对,就是一时犹豫,以至于到了今天都还把他蒙在鼓里。如果不是陈宇森没认出她来,事情就没法收场了。

可那阵侥幸沉寂下去后,她又无可避免地悲哀起来。

总以为只要足够努力,两人之间的差距就会逐渐缩小,可走到今天才发现,像是隔着一条跨越不过的沟壑,他在山那头,她在这一边,无论如何往上爬,总是追不上他的步伐。

路知意在厕所里待了好一阵,终于推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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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待下去,恐怕陈声会以为她掉进了马桶里。

可她经过书房,书房里没人,走进客厅,客厅里也空空如也。

陈声呢?

她隐约听见楼上有说话声,换做平常,她一定会坐在客厅里等着,绝不会靠近人家父子俩说话的地方。

可是今天。

路知意的心又提了起来,下意识就踏上了扶梯,一步步朝上走着。

她停在扶梯最高处的台阶上,看见客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是何种光景她看不见,却能听见父子俩的对话。

短短几句,她才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就被人一把提了起来,那只手在高空蓦然松开,摔得她四分五裂,整个人碎得稀巴烂。

陈宇森说:“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上学期刚开学就见过面了。”陈声把血压计放在桌上,这是他刚从客厅找出来的,这一阵陈宇森忙极了,脸色也不好看,他担心是血压又上来了,催促着父亲,“量一下,早上吃过药了吧?这会儿看着简直面如菜色。”

陈宇森没动,迟疑片刻,不动声色地看着儿子。

“她家庭情况是什么样的?”

陈声一愣,皱眉,“您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俗了?儿子谈个恋爱,不先看看人品如何,头一句就打听人家家庭情况,这可不像您。”

陈宇森:“跟经济条件无关,只是问问。她父母是做什么的?”

“她爸是村支书,她妈是小学老师。比不上您和我妈这种高级知识分子,但能教出她这样的孩子,依我看可比你俩强多了。”陈声为了往路师妹脸上贴金,也是自我贬低到了地底下。

换做平常,陈宇森一定会笑。

他的儿子,他再清楚不过,往好了说是有能耐、胸有成竹,往坏了说是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能叫他这样贬低自己去夸的人,掰着手指头也找不出一个来。

可眼下,陈声越认真,他越焦虑。

陈宇森:“多说说她的情况。”

陈声敏感地察觉到哪里不对,抬头问:“有什么问题吗?”

“你先说说看。”

说什么?

陈声略一顿,开口:“她家境不太好,和我差别挺大的,在家要干农活,又是出生在高原。她没具体跟我说过日子有多苦,但我也能想象出,以前没见过这样的同龄人,养猪放牛,洗衣做饭,什么都干,明明是个女孩子,却一点也不怕苦。起初我和她互相都看不顺眼,但是后来我越看她越好,她家境贫寒,所以性格坚韧,比身边的人都要努力。有时候我看着她,会觉得自己命好,她身上有股冲劲,会让人想靠近,情不自禁跟她一起往前冲。”

陈宇森沉默片刻,问:“你是怎么注意到她的?我记得你以前不大跟女生打交道。”

要不然魏云涵也不会担心他和凌书成是不是交往过密了。

陈声笑了笑,“也是巧合。我在开学典礼上致辞的时候,她在底下笑出了声,那么多人里头,我就唯独看到了她。”

陈宇森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起来。

“后来呢?”

“后来,又叫我在食堂里听见她跟人高谈阔论,说我……”他把小白脸三个字吞了回去,笑了笑,“说我坏话,就这么结下梁子。”

“接着说。”

“说什么说,爸,您今天怎么这么奇怪?有话直说吧,别拐弯抹角盘问我了。可别告诉我您也跟那些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因为别人出生不好就嫌弃人,非要做什么棒打鸳鸯的事。”陈声不耐烦地把血压计推过去,“脸色这么差,赶紧测一下血压。”

陈宇森的目光落在血压计上,沉默片刻,再开口时,眼里有一抹深色,“你对她有多认真?”

陈声一愣,从容道:“和我当初告诉你们我要当飞行员一样认真。”

听到这话,陈宇森的心是真的沉了下去。

“她在你眼里有这么好吗?”

“有。”毫不迟疑的回答。

“那如果我说——”陈宇森闭了闭眼,再抬头时,目光锐利,“她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呢?”

陈声一顿,“什么意思?”

陈宇森沉沉地出了口气,“陈声,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偌大的房间里,日光倾泻一地,透明的尘埃在空气里上下浮动。可屋子里一片寂静,唯独陈宇森的话音掷地有声。

“六年前我见过她,她的爸爸是个劳改犯,因过失杀人罪入狱,死者不是别人,是她妈妈。”

陈声的眼神骤然一定。

陈宇森:“她被她姑姑带着,找上了我们家的门,不依不饶要送礼,最后磕头下跪地求我放过她爸爸。甘孜州的一审法院判处她爸爸故意杀人罪,到了我这,最后的判决结果是六年的过失伤人,可那孩子站在法庭上,口口声声说我是个骗子,这辈子做鬼也不会放过我。”

屋子里静得可怕。

陈宇森闭眼,捏了捏眉心,“阿声,我刚才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表情和眼神都不太对劲,显然是认得我的。我不想把人想得太坏,但我怕你上当受骗。”

楼梯上,路知意浑身发冷,险些握不住扶手。

他还是认出了她。

哪有什么侥幸?哪有什么女大十八变?逃不过的终究还是逃不过。她最怕的就是陈声从父亲口中得知真相,可如今噩梦还是来了。

不一样了。

因为她的迟疑,因为她的拖延,结果与她想象中的相去甚远。如果是她开的口,如果她没有被自尊心拖累那么久,这本该是件小事情,父母的过错无论如何不及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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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今事情从陈宇森口中说出来,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年幼无知时,她是个法盲,误解了法官的意思,还以为父亲能就此脱罪,与她一家团圆。这样的美好幻想叫她在法庭上当场失控,说出了那些童言无忌的恶言恶语,口口声声说要报复。

但那不过是年幼无知罢了。

她长大了,她念了书,她终于懂得了人情世故,也明白了当年的法官绝非坏人,相反,他是个大大的好人,公正无私、清廉而富有同情心。

可她没有机会道歉了。

她远在冷碛镇,法官却在偌大的蓉城。

后来她想,他这样一个好人,每天忙着处理百姓纠纷,哪有功夫去理会她这样的小姑娘?也许他早就忘了她。她不过是上门求情的可怜人之一。

可他记得她。

他也记住了她说过的那些话。

如今她与他的儿子阴差阳错走到了一起,他怀疑她别有用心。

路知意晃了晃,险些一头栽倒下去,可她毕竟没有。浑身血液往脑门里冲,她恨不能就这样冲进去,哪怕背负着偷听他人谈话的罪名,也要冲进去为自己辩护。

“我没有!我没有故意欺骗他!我也和他一样认真!”

这句话在她脑子里反复回响。

她站在原地,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胞都在挣扎。

可她最终也没有踏进那扇门。

她是自卑的。

从一开始,在这段感情里她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弱者。她无数次接受他的帮助,从日料店他帮她付钱开始,到那双慢跑鞋,再到他已中奖名义送她的手霜面霜。

她什么都帮不了他,只能一味接受他的付出。

这是不平等的。

一个是远在天边夺目的星辰,一个是低到尘埃里不值一提的灰尘。

如今更具戏剧性了,她人生中最不堪的那一刻,自尊心全无的那一幕,竟是向他的父亲磕头下跪。

路知意面色惨白,从前自诩无畏英勇,一往无前,如今连踏进那扇门为自己变白的勇气都没有了。

她转身往楼下跑。

她不顾一切拿起沙发上的背包。

她匆匆忙忙穿好鞋,打开门,像是逃命一样跑出了那扇门。

她一点也不想哭,眼睛干涸得像是沙漠戈壁。

她跑出了小区,跑过了那条从公园一路流淌而出、途经小区的河,日光当头,微风拂面,而她无心欣赏,只是不顾一切往外跑。

天都塌了。

她盲目地跑着,头脑空空,只知道她和他也许再也回不去了。

而客房里,陈声错愕地对父亲说:“您可能认错人了。”

陈宇森松开揉着眉心的手,“我记得很清楚,不会错。”

“她不会骗我,她不是那种人。”

“陈声,知人知面不知心。”

陈声终于高声喝止了父亲,“我说过,她不会骗我!”

陈宇森静静地与他对视着,眉头一皱,“你冷静一点,好好说话。”

陈声不耐烦地推门而出,“这种话没什么好说的!说了你认错人了就是认错了,没得说!我看你就是不满意她穷,找些什么狗屁理由……”

“陈声!”陈宇森怒道,“注意你的措辞!”

陈声心里烦得慌,干脆几步下了楼,高声叫路知意的名字。

可无人回应。

他朝厕所的方向看去,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书房里也没有她的身影。

一颗心越来越乱,他下意识朝大门走去,这才看见她的鞋子不见了。

她走了。

陈声浑身一僵,立在原地不可置信。

陈宇森下了楼,看见人去楼空的客厅和陈声呆滞的背影,沉沉地叹了口气,“现在你相信了吗?”

相信?

相信什么?

相信路知意是个骗子,从头到尾都是有目的接近他?

陈声想破口大骂,想让父亲住嘴,可残余的理智不允许他做出这样出格的事,他只是蓦地冲向大门口,穿好鞋子往外走。

“陈声!”父亲在身后叫他。

他仿佛没有听见,所有的思绪冲向脑门,最后汇聚成那个仅有的念头——他要找到她。

父亲说的话,他半个字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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