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三国 第3261章我没我没我什么都没

长安。

田豫、阚泽、管宁、王象等人分次出击,前往右扶风,左冯翊,京兆尹之中,一一抓捕上榜之人,查抄家产。

被查抄家产的不仅仅是韦氏一人。

当然,明面上全数都是被韦氏所牵连的……

一时之间,热火朝天。

无数人的老底子被翻出来,帘子被掀开之后,才有民众恍然大悟,原来这红楼青楼白楼黑楼里面,竟然是这些名堂啊!

长见识了!

比如说杨寒,原名杨秋,安定人,之前在李郭争霸之时也督领一支军队在关中为祸。李郭败亡之后便潜入山中,趁着斐潜入主关中户籍杂乱之时转职成为乡翁,强买强卖,勾结官府,欺压百姓。

孔贵,原名孔桂,天水人。原与杨秋相熟,常勾结于一处,与成宜马玩等人多有间隙,故而当成宜马玩败逃之后,孔桂与杨秋便于右扶风化名定居。孔桂假做商贾,这些年来跑西域也赚了不少钱。

以及李傕郭汜的亲属,族人,部将等等……

李傕郭汜二人之所以能够在董卓死后成为了执政的人选,并不是李傕郭汜二人最能打,而是因为这两个人勾连的人脉关系最多,所以他们才能够力压其他的西凉将领,成为董卓遗产的继承人,甚至连董卓女婿都不是二人的竞争对手。

在李傕郭汜二人死后,这些李郭关系户只有少部分战死,其他的人一些远走他乡不知所踪,另外一些则是隐姓埋名改头换面留了下来,毕竟在董卓李郭在长安期间,整个大汉的官府都是混乱不堪的,修改什么户籍,亦或是连户籍都没有,简直是太正常不过了。

很多地方因为战乱导致原本的人口已经要么被杀,要么逃亡,而这些人借尸还魂之后,只要有人作为旁证,新到了长安的斐潜也不可能立刻就能核查出这些人的身份来……

这些人也就自然这么拖延着,存留了下来。

而这些在董卓李郭之后才隐姓埋名的家伙,虽然也是这一次打击的重点对象,但是和那些常年在关中的士族乡绅比较起来,就差的不是一个数量级了。

在华夏从军国体走向了庄园体之后,就长期的被困在了这个经济模式之中,一直都没能够得到比较大的突破,直至明朝的时候略有一些士大夫乡绅代表治国理政,国君吉祥物的征兆,但是并没有定形,也就被天灾和人祸再次拖拽到了更野蛮的奴隶游牧结构体当中去。

在华夏以农耕为主的王朝之中,大体上还是算一个士族权贵社会,但在整个内部,也是相互斗争的。最初之时只是关中和关东,也就是山西和山东士族争斗,如果仅仅是这样,跷跷板的平衡总是会有打破的一天,可偏偏到了华夏农耕模式后续王朝之中,又多出了一个集团……

『江南士族』!

于是,在后世很多人熟悉的三国演义的背后,又有多少人能够意识到,这其实是三方士族的鼎立雏形。

三角形,是最为稳固的形态,所以这样的三股势力分别主宰了华夏王朝各自数百年,拖延着华夏原本可以走得更远的脚步,就像是在华夏巨人身上的三个庞大的镣铐,直至后世也还存有一些难以磨灭的印迹。

『关陇贵族』、『山东士族』和『江南士族』,对外相对软弱,守土战确实很强,但扩展乏力,对内压制百姓非常严重,控制有效知识的扩展传播,有意识的删除经书之中的能自学那部分……

当然,在当下大汉时期,『江南士族』,或是叫做江东,还不怎么成气候,但是在历史上很明显的会成为后来居上者,而如今大汉到大唐之间强势无比的『关陇士族』,则是会在这几百年间爆发出了最后的潜力,然后渐渐的走向衰败。

山东山西之争,是从春秋到唐末的一个斗争的主线。

春秋战国时,地处关中的秦国就与山东的六国是对立状态,六国以华夏正统自居,关东联军曾多次攻打函谷关,要灭掉关中的秦国,最后,反倒是秦军消灭了山东贵族,统一了华夏。

到汉代,中央朝廷设在关中的长安城,但关东旧有势力依然很强大,许多六国遗留的旧贵族演变成地方土豪,『地头蛇』极多,对中央朝廷并不服气,秦始皇、汉高祖都曾把关东的豪族大批大批迁往关中,以监督他们,防止造反。

这些被迁移来的山东贵族士族豪强,一些人在长期定居关中的过程当中,渐渐的以关中人自居了,但是也还有很多人依旧怀念着山东,企图回归山东温暖大家庭的怀抱。

比如范氏。

范氏在三国演义之中,似乎并不怎么出名,但是实际上范氏在春秋时期就已经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了,春秋晋国之中范氏就是三大姓之一。

所以范氏在华夏各地其实都有,南阳有范氏,河东有,关中同样也有。

南阳的范氏比较出名,是因为范滂。这家伙是汉末清流名士之一,和郭泰等人组合成了『八顾』,如果和刘表等人则可以组合成『八友』或者『八俊』……嗯,怎么感觉起来像是什么套牌零部件一样……

河东的范氏么,已经被抄家灭族了。

可是谁能想到这河东范氏和关中范氏,其实也有牵连?

至于关中的范氏么,就没有范滂这么出名了,但和河东范氏相比,关中的范氏明显更肥。

现如今范府之内,范陵就是坐立不安。

往日范府之内,总是人来人往,热闹无比,然此时府中各处则是气氛沉闷,不管是范家族人还是普通的仆从下人,个个神情都是惴惴不安,似乎都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模样。

在书房之内,范陵颓废坐着,身躯形态委顿不安。

范陵身边的桌案上,摆放着一个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范氏祖宗牌位。

范陵他原本发福的身躯,现在蜷缩成为球状,跪拜在牌位之下,似乎这样才能让他多少有些安全感。脸上油光泽泽,时不时额头上有冷汗流下,嘴里念念叨叨,不知道在祈祷着一些什么。

这几天他的模样,像是比之前苍老了十岁,须发也有些变得花白,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多了不少。

自从韦氏出了事情之后,范陵就将自己关在了书房之中,盘算着和韦氏所有的一切关联,结果越盘算便是越是心惊肉跳……

反反复复,他都在想着一个问题,为什么会这样?

不是说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么?

为什么韦氏就这么倒下了?

事情的发展实在是太快了……

韦端被抓,旋即韦氏庄园被抄,然后接着就是莫名其妙的有人兴风作浪,公然袭击骠骑官廨,而就是这么巧,斐蓁和庞统带着骠骑人马就赶到了!

整个事件肯定是有人搞鬼!

可偏偏还让韦氏韦端给在青龙寺公审了!

更为可怕的是,韦端在最后的时刻,竟然开始攀咬了……

一切就像是多米诺骨牌,一块接着一块倒塌下来,连一点抢救的机会都没有,只有眼睁睁的看着倒塌完毕,亦或是中途多米诺骨牌自己排列出错。

太快了,太快了啊!

范陵一想到那些韦氏家族的宅院,商铺,田产,尽数成了骠骑的战利品,就是一阵阵的心跳加快,惊恐不安。还有很多韦氏的管事与族人,也尽数被抓捕了吧?

韦端有没有供出范陵来?

那些韦氏的管事和族人,又有没有牵扯到自己?

可是生生又不能前去打探,问一问谁被牵扯到了谁又没在名单上。

昨天刚有消息说孔贵被抓了,说是孔贵其实是孔桂,改名换姓作为商贾许久了……

这样的人都能被找出来,那么下一个又会是谁?

是否会轮到自己,轮到自己的家人?

范陵惨笑着。

自己以为永远都不会倒下的韦氏倒下了,那么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范氏和韦氏,以及和西羌的一些人实在是勾连得太过密切了!

早在西羌之乱的时候,范陵就和羌人之间有秘密的沟通贸易往来,很是赚了不少钱财,而这些钱财又被分润到了其他的士族豪强手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利益关系网。

韦氏就是其中一个颇为重要的节点,而现在这个节点被骠骑抓在了手中,正在顺藤摸瓜……

原本这张网是足够坚韧的,毕竟所有在网中的人会相互包庇,相互遮掩,就像是生菜叶子盖着肉片,只要上头看不到就行了,下面的又有甜面酱蛋黄酱糊嘴,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来,一切都很平稳和谐友爱。

如果万一其中某一家出了问题,其他的家族会联合起来进行弥补。上的阳奉阴违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教导,很多家族子弟生下来就会,毕竟大汉律法亲亲相隐么!

可眼下这张网败坏得太快,导致相互之间根本来不及做出什么举动来!

而且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谁一动就越发的显得显眼!

同时人们么,踩低捧高的多,雪中送炭的少,眼瞅着韦氏倒了,范氏可能会受到牵连,立刻就有人开始痛骂范氏是奸商,祸国殃民,人人都得而诛之……

范陵派人偷偷去联络一些好友,但是很遗憾的是他的『好友』要么就是直接像是避祸一样,连见都不见,要么就是他们自己都已经是自顾不暇了。

范陵向自己的祖宗牌位虔诚跪拜,祈祷……

然后他听见似乎在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万胜』的呼喝声。

范陵身躯猛的一抖,然后想要站起,却因为腿脚发软导致撞上了面前的桌案。

桌案之上的范氏先祖牌位摇晃了几下,然后在范陵扑救的手掌边缘跌落!

『咚!』

牌位沉闷的砸在了地面上,牌位断成了两截,牌面和底座各倒一边……

范陵瞪着摔成了两截的牌位,全身不由得哆嗦起来,颤抖得就像是落入冰窟之中的寒雀。

……

……

带着队列前来抄范氏府邸的是管宁。

管宁虽然说出身也算是名门,据说是管仲后人,不过管宁自己却很是穷迫。当年他父亲死的时候,甚至连丧葬费都不足……

嗯嗯,没错,生活不容易,死亡也同样不容易,没钱连死都死不起,这并非是后世才有的习俗,而是从大汉当代就有了。

忠孝四百年啊!

当时管宁亲戚想要帮衬管宁一些丧葬费,管宁都拒绝了。一方面管宁不想要欠人情,另外一方面他觉得奢靡的丧葬并不是一个好习俗。

对于管宁来说,平日里面的生活还是比较节俭的,即便是他到了关中担任了骠骑之下的官吏,但是对于自身的要求还是很高,不乱花钱,也不追求奢靡之物。

可是等管宁到了范府之前的时候,他依旧感觉到惊讶,即便是在来之前就想过了范府的奢靡,可是眼前的景象,依旧超出了他的想象。

眼前一个庞大的府邸,也不知几出几进,只是知道从大门之处,往两边看过去的时候,竟然有看不见头的感觉……

这还是一个府邸么?

庄园也不过如此罢!

门前都是青玉石阶,朱漆大门上镶嵌着铜钉。

屋檐上盖着琉璃瓦,瓦当上还描着金……

『民脂民膏啊……』管宁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心中有股怒火在燃烧,『关中尤有百姓,一日之费不过数钱!这……这范氏……此等皆为百姓血肉啊!』

在一旁的巡检也是点头,颇为感慨的说道:『某在乡野之中,多见有百姓在寒冬之时,单衣无食,便是御寒煤炭也舍不得用……范氏这些砖瓦,呵呵,怕是一片就足以普通百姓用上一冬御寒之费了罢!』

对于管宁和巡检来说,他们或许不清楚什么叫做基尼指数,但是他们能够明白眼前的这一切所代表的意义。这种实实在在的贫富差距,远远比官方书面上的那个永远都不变的指数,更刺眼。

『来人!破门!』管宁怒喝道,『奉令查抄同逆案犯!阻挡者,杀无赦!』

骠骑兵卒和巡检人员往上一冲,范氏在门口的家丁很快就被击杀击散,紧闭的大门被撞开,兵卒冲进了范府之中……

破开大门后,范府之内的家丁,已经谈不上什么反抗了,胆敢还持有武器的就被当场格杀。跪地投降的还能保命,很多家丁奴仆立刻忘记了之前的宣誓效忠,跪倒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随后骠骑兵卒和巡检人员挨屋搜查,将范氏族人一一揪出,哭天喊地中,将他们带到前院集中,男女老少密密麻麻,越聚越多。

不久之后,在企图逃亡的范陵也被骠骑兵卒在一个密道之中抓获,拖到了管宁面前来,顿时惹得范氏族人一片更大的哭喊之声。

『夫民财者,国之血脉也。』

管宁沉声说道,『骠骑入主关中以来,无不以民为本,以财为用!正所谓民无财,何以养家糊口?国无财,何以养兵备战?故民财之所重,不可轻忽是也!』

『礼有云,「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范氏本应为乡野百姓所思所虑,所养所续,然今言货皆悖,害民无算!』

『民生日蹙,物价腾贵。而范氏不知所以,由自暴敛民财!骠骑减轻赋税,简化征收,使民有余财以养生丧死。又当开疆拓土,发展农桑,兴工商,以增国用,而增民财!却不想范氏居中卡要,层层盘剥,孰不知,民财非独国之财,亦天下之财!』

『范氏子,汝还有何言?』

管宁本身为君子,所以他也希望周边的人都能够明白事理,知晓对错,所以他尽可能的想要表达出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要说明范氏的问题,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明白事物的道理,而不是靠着杀戮的恐惧让人屈服。

对于骠骑治国的策略,管宁无疑是非常认同的。

正所谓财聚人散、财散人聚。

如果财富过度聚集在少数人手中,那么就必然会导致贫富差距的扩大和社会矛盾的加剧。

财富差距越大,底层对上层的信任就会越来越差,上下层的撕裂和信任危机又会进一步对经济发展造成了巨大影响,最终经济发展状况不断恶化,整个国家就会怨气升腾,民心不稳。

最终演变之下,鲜有人能独善其身。

即便是觉得自己在哪里都能做官的那些官僚,亦或是在郡县的这些地方乡绅。

就像是大汉之前也有不少士族乡绅,尤其是山东的那一帮子人,觉得大汉黄巾之乱又是如何,董卓李郭为祸关中又能怎样,还不是依旧可以逍遥自在游山玩水吃吃喝喝寻花问柳?

可是现在呢?

战争席卷而来,将之前认为可以置身事外的所有人都卷入了其中!

只不过很可惜的是,范陵很显然对于管宁的这个好意并不接受。

范陵嚎哭着,『我冤枉!冤枉啊!别看我家外面这么好看,实际上我家没有钱!真没有钱!不信我开仓房给你看!真没有,真没有钱啊……我没有没有真是什么都没有啊!』

片刻之后,前往后院查抄范氏仓库的骠骑兵卒皱着眉头回来了,禀报道:『仓廪之中,仅有陈旧粟米,少量棉麻布匹,以及些许铜钱银币……并无见其他珍物……』

范陵眼中闪过一丝得色,便是喊得宛如六月飞雪一般的冤。

管宁不由得有些怀疑起来,难道说真的就像是范陵所言,范氏如今只是屎壳郎粪蛋表面光?

会不会有什么遗漏?

管宁皱眉思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