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兴六年。
夏。
气温渐渐的回升了。
历史上动不动就是几万,十几万,甚至几十万的大战,但是落到实际的交战面上,其实真正处于搏杀线上的人并不多。
就拿这一次的曹操和孙权之间的战役来说,双方出动的兵卒和民夫,怎么也有几十万人次,然后是不是可以说这几十万的人,就天天站在一处面对面互殴呢?
显然不是。
一般来说几万以上的部队,就需要分兵了。在汉代这种即时通讯不发达的年代,一个人想要直接指挥几万人以上,无疑是非常困难的。
孙权分三路进攻,曹操也分三路回应,并且曹操是在确定了广陵徐州这一条线路是孙权的主攻线之后,才相应的出兵进行对弈。
这是除了开上帝视角之外,最好的应对方式。
这一日,曹军哨骑呼啸往来,占据了战场偌大的一片区域,各营寨内人喊马嘶,鼓号之声不绝,兵卒在早早的用过了早脯之后,便是开始列队,大量的民夫和辅兵将攻城器械推出了工地,摆在距离凌县二里之外的安全地域,等待号令。
凌县当中的江东军没有出击,看起来似乎只是在严阵以待,其城墙上的江东兵卒大声呼喝着,也有敦促一些民众民夫什么的在搬运滚石檑木。
在出发阵地上,曹军第一波的兵卒全数席地而坐。一方面是为了保持体力,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控制秩序。各个伍长什长正在队列之中大声的宣讲着战斗当中要注意的事项,不管能听进去多少,若至少多听一句,或许到时候就多活三分。
在曹军的先锋阵列两侧是弓箭手。这些弓箭手正在检查弓弦和箭矢,一根根的重新整理箭羽,然后整齐的插在箭囊之中,弓弦和弓臂也需要试开,以排除某些隐患。即便是如此,除了相对『正常』的伤害之外,弓箭手还经常遇到自家弓弦绷断,然后自己误伤自己或是他人的情况……
弓箭手再往外,就是骑兵阵列了,作为两翼最为灵活的机动部队,并不投入直接的攻城战当中,但也并不轻松,除了要在战前时时刻刻的侦测凌县和凌县周边的动态之外,还必须承担突发情况的应对,比如凌县开城门偷袭等等。
在前列大阵之后,便是各种攻城器械。
曹军的人手足够,随军工匠也多,打造这些攻城器械也毫不含糊,数目众多的轒辒、云梯、撞车等等,陈列出一大排。
攻城器械的后方,就是曹操中军。
中军也是同样有各种布置,负责护卫的,负责调配的,负责转运的,还有担任预备队的,都是依照中军高台之上的旗帜号令而行动。
后军的职责相对来说就比较简单了,一个是负责收治一些伤兵,轻重分开,另外一个是保护曹军大营,不至于被小股绕后的江东军偷袭。
除了中军高台之上的旗帜金鼓作为指挥号令的传递方式之外,还有在阵列当中高高举着传令小旗的传令兵卒,专门负责向外传递命令。每当曹操发出一个号令的时候,高台之上旗帜摇动,金鼓轰鸣,这些传令兵也会立刻向相应的部队飞奔而去,再次确认命令是否抵达到位……
一个战阵的复杂程度,即便是后世以模拟为名号的什么游戏,也未必真的能够模拟出来,顶多模拟个十分之一就了不起了。
战阵的人数越多,兵种越是复杂,作为指挥官便需要越丰富的经验和敏锐的大局观。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就像是后世战术当中坦步协同一样,攻城也需要步卒和攻城器械的相互协同,但是说起来似乎很简单,在实践当中往往就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要么步卒动作快了,攻城器械还没有到位,步卒的冲锋势头已经被击溃了,那么半道上的攻城器械是进还是退?
好的指挥官,调度起来宛如行云流水,相互配合顺畅,差的那些统帅,便是左腿绊上了右腿,后面撞上了前面,那边都出问题,那边都是卡顿。
曹操坐在高台之上,周边旌旗招展,他看向了前方,那边正在有一些辅兵带着民夫,拿着木锹木铲在往前……
当然不是用木锹木铲去攻城,而是将前方道路上面的一些坑洼之处填平,以便于攻城器械在往前的时候不至于因为颠簸而产生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这是战斗前的细节处理,有些将领或许并不在意这一些,但是曹操不一样。这些战场上的细节,反过来又可以去推测出其统帅将领的风格和喜好。
曹军这里在做着许多进攻前的准备,而凌县一方的江东军呢?
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称道的对应,只是常规的,被动的在做着回应。
那么是为什么?
满宠站在曹操身后。
曹操目光锐利,似乎穿透了凌县的城墙,『孙氏子……果然有诈……』
满宠默然,并没有说什么。他在前期已经获取了一定的功勋,曹操之前的话语算是盖棺定论,也算是结束了满宠的任务,除非另有派遣,否则满宠基本上来说就等同于被收回了兵权,在曹操身边做参谋了。
毕竟风头不能满宠一个人全占了,不是么?
眼下么……
有诈又能如何?
曹操微微笑了一声,然后挥动手臂,『令石砲向前试射!前阵兵卒护之!两翼戒备!』
金鼓轰鸣,旗帜翻飞。
号子声当中,辅兵工匠等人开始推着投石车往前移动。前阵的兵卒也在预定的投石地点之前列阵,做出了防御的态势。
曹操的面容平静,可是心中却有些波澜。
骠骑将军斐潜速推汉中,连克阳平关和南郑的消息传递到了曹操之下的时候,让曹操也受到了不大不小的惊吓。
当年臧洪称袁绍无能无德不忠不义,进而反叛袁绍,然后袁本初围城而攻,花了多少时间?再往前一些,酸枣会盟的时候,兵卒够多罢,可是面对的雒阳城还有虎牢等关隘,仍是不敢轻举妄动……
攻城战,原本应该是冷兵器战斗之中最为艰难的部分。
可是现在骠骑将军斐潜似乎改变了什么,然后让一切都不一样了起来。
南郑……
阳平关……
或许其中可能有骠骑事先埋伏好的内应,但是这样的经营多年,防御体系完善的关隘和雄城,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被攻克?
后来,根据明里暗里传递而来的一些更为详细的信息,曹操知晓了在汉中攻城之中,投石车成为主要的破城手段,也刺激了曹操对于攻城车的研究和开发。
人么,不就是逼出来的么?
这一次南下作战,曹操就带上了工匠,也想试验一下这种技术所带来的战斗模式的转变。
什么?为什么在攻打昌豨的时候不用?呵呵,那不是明摆着的么,懂的人都懂……
曹操之前就有投石车,而且并不算是对于这种器械一无所知,只不过以投石车投掷火油,对于曹操来说,确实是一个全新的思路和作战模式。
凌县的江东守军,似乎没有出城迎战,破坏投石车的意思。
随着投石车架设完毕,一枚石弹在空中呼啸而过,然后越过了护城河,砸在了凌县城墙墙根上,震得城墙往下噗噗掉粉尘。
曹军兵卒齐齐高呼,显然都为一发就能直接命中而兴奋,即便是这一发中得多少有些勉强。
城墙之上的江东兵卒发出了大声的惊呼。
曹操捋着胡须,微微眯眼。
试射之后,其余几台的投石车也开始装弹。
伴随着一通鼓响,投石车先后开始向凌县投掷火油弹。
火油弹这个东西并不是什么秘密,即便是不懂的,通过简单的描述也能知道『大体上』是怎么一回事。
谷/span因为火油弹整体重量是比石弹要轻不少的,因此石弹射在墙根之下,火油弹就能差不多砸在城墙之上,亦或是直接飞进城墙之中去。
当然,投石车的偏差还是相当大,精度感人。如果前后两枚石弹或是火油弹落点能在十米之内,便是已经中大奖的运气了,大多数情况下,一枚飞到东南自挂枝,一枚飞到西北孤影怜再正常不过了。x33
火油弹砸在凌县城墙之上,也有不少飞入了县城之中,喷溅出来的火油被点燃了,熊熊大火燃烧起来,被火油沾染上的江东兵卒嚎叫着,发出非人一般的声音……
烈火熊熊而起,黑烟腾腾而上。
曹军兵卒纷纷大呼,有的将枪柄在地上顿着,有的用战刀拍打着盾牌,他们感觉到了自身的强大,对手的弱小,便是不由自主的喝彩,信心倍增。
两翼的曹军骑兵的战马也因为这突然的躁动而有些不适,虽然说马都是近视眼,但是作为动物的敏锐本能还是让这些战马察觉到了一些战场的异常,而且从凌县城头上面的烈火蒸腾,热浪滚滚,纵然有些距离,也依旧是让这些战马不适。
虽然只是粗浅到了极点的战争之神的雏形,也让人心中震颤……
曹操看着,笑容却微微有一些僵硬。
『伯宁……』
『臣在。』
曹操用手指了指远处的凌县,『汝观此弹之威,可媲美于骠骑乎?』
『……』满宠沉默着。
『嗯?』曹操微微转头,斜眼看将过去。
满宠低下头说道,『或略有不及……』
曹操大笑起来,『伯宁果然正直,善!某亦是如此认为……』
笑着笑着,曹操表面上似乎依旧欢畅,但是眼神里面却闪过了一丝的忧虑和无奈。
火油,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大家都有,相差不多,但是实际上……
斐潜的火油原材料,大多数是石油。
华夏最早发现石油的记录源于《易经》,言之『泽中有火』,『上火下泽』,表示在水面上有火燃烧,有可能是一般的油脂,也有可能是石油天然气在水面上燃烧。而可以明确是石油的记录,是班固所著的《汉书·地理志》。
其书中表示,『高奴县有洧水可燃』。高奴县指现在的陕西延安一带,洧水是延河的一条支流。这里明确记载了石油的产地,并说明石油是水一般的液体,可以燃烧。
后来又在酒泉,玉门一带也发现了石油的踪迹……
所以汉代当下比较方便,能够直接采集到的石油,基本上都集中在西北。也就是在斐潜的手里,这让曹操想起来都觉得牙根痒痒。为什么这家伙老是能找到些好地方?
那么曹操和孙权的火油原材料又是什么呢?
植物和动物油。
而这些植物油和动物油,原本是可以吃的。换句话说,斐潜用火油弹,是受限于石油的产量,而曹操的火油弹,则是从牙缝里面抠出来的,使得曹操治下原本就不怎么富裕的餐桌更加雪上加霜。
另外,因为斐潜的火油弹之中是石油,而石油本身就带有粘附性,因此其燃烧效果和杀伤力比一般植物和动物油的燃烧自然是要更凶残和可怕。
斐潜的火油弹,描绘者说是『烈日陨落』,而曹操当下这些火油弹怎么看起来都没有什么『烈日』的气势。简单来说,就是魔法游戏当中小火球术和大火球术的区别。而后世那种凝固汽油弹,大概便是陨石术了……
凌县城墙那边,在火焰和黑烟当中,不断传来惨叫之声,还有一些房屋砖瓦垮塌的声音,在水火威力的面前,个人勇武真是不值一提。
几轮的投射之后,曹操的火油弹便是告罄,只能是改成了石弹。
没办法。
就只有这些。即便是植物油和动物油,也是有限度的,毕竟牲畜什么的,依旧是斐潜那边占据大头,而曹操这里数量较少。
虽然说魔法攻击更可怕,但是物理攻击的伤害值也不低。
只不过曹操投石车显然质量不怎么过关,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出现了两台长臂折断,一台固定结构散架,还有一台不知道被什么卡住,转动不起来了……
总计是十二台的投石车,投入实战之后一个时辰内坏了四台,也不知道应该是算可以了,还是算是糟糕透顶。
即便是如此,在投石车的攻击之下,凌县就像是一个衣衫褴褛之人遇到了寒风萧瑟大雪纷飞,仅存的一点破布盖得住上面盖不住下面,只能是蜷缩在一处,瑟瑟发抖。
在凌县前沿阵地等待进攻号令的尹礼,不由得从怀里摸出了自己的酒葫芦,喝了一口压压惊,然后才感觉喉咙的干涸稍微好了一些,咳嗽了两声,对着身边的夏侯杰问道:『夏侯校尉,我们……什么时候上?』
曹操的传令兵朝着夏侯杰行了一礼,然后转头而去。不知道是不是战场声音太嘈杂,曹操的传令兵是贴着夏侯杰的耳朵传令的,和之前扯着脖子喊略有些不同。
尹礼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并没有在意这一点。
夏侯杰看了尹礼一眼,眼神当中略有玩味。
尹礼以为夏侯杰是在看自己手里的葫芦,便是笑着将自己的酒葫芦递过去。
军中不能饮酒。
这是军规,但是尹礼本身就是泰山出身,之前也没有什么像样子的条例,再加上尹礼本身也喜欢喝酒,所以偷偷藏一壶酒,原本没想着暴露的,结果被眼前的场景震慑了,一时间忘了这个问题,而夏侯杰就站在一旁,尹礼一张口问话,这酒气自然就被闻到了。
夏侯杰愣了一下,旋即笑了笑,也接过了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再还给尹礼,说道:『你可小心被抓住了……三十军棍可不是闹着玩的……』
尹礼嘿嘿笑着,将酒葫芦藏好,因为这么一口酒,便是让尹礼觉得自己和夏侯杰的关系亲近了一些。在尹礼的观念当中,能一起喝酒,自然就是兄弟。
夏侯杰看着凌县,『……等火将息,就差不多轮到你我了……』
眼前的这种场景,夏侯杰也是第一次见。
尹礼有些震惊,夏侯杰何尝不是如此?
而在凌县之中的江东兵,从来就没有见过如此的场景,他们的火油大多数是用在战舰之战上,而在城墙之上,城池之中还会被烈火袭击,简直就是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如今身处于烈火之中,又有石弹呼啸而至,惨嚎声不绝于耳,士气崩落得厉害。
所幸的是,因为曹操的火油弹附着燃烧的能力不强,燃烧的时间也相对较短一些,在被引燃了一些器物之后,一些较为小的火头被扑灭了。
至于那些已经被点燃的建筑物,江东军就毫无办法,只能是眼睁睁的看着其燃烧,顶多就是尽力抢出一些物品,制造一条隔火带来而已。
慌乱之中,江东兵宛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奔走,方觉得似乎火势小了一下,喘了一口气,就听到在城门外的曹军大鼓轰然而响!
曹军的步卒开始进攻了!
江东军士官嚎叫着,示警的示警,组织的组织,然后越发的混乱起来。
随着战鼓轰鸣,第一波的曹军兵卒,大约是两千余人,推着十几辆用来填塞护城河和壕沟的轒辒车,往凌县城下扑来。
轒辒车有四个轮子,上面可以架设木板,也可以藏兵,一般的箭矢木石什么的,也无法对于其中的兵卒造成什么伤害。
这些轒辒车会将运载的木板架在护城河和壕沟之上,并且以其为支柱搭建通道,就可以方便后续的兵卒直扑城下了。
凌县城头上的江东兵开始反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之前的火球术导致的混乱还未消退,或许是什么其他的原因,江东军这个反击多少有些乏力,和江东兵擅长弓弩的情况似乎不怎么匹配,射出的箭矢显得有些散乱和稀疏,对于曹军兵卒的杀伤力,确实是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