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总是能带来新的希望,即便是这个希望看起来……
转眼间,新年渐近,不管如何,许县之中也开始张灯结彩,添了许多节庆的气氛。豫州士族百姓们出出入入,平日里也多了几分的笑脸,即便是荀彧那种明知如今曹氏局面动荡不安,并且又是心思沉重的,也偶尔会露出一些由衷的笑容,并且准备一些关于新年的事项,多少也放松了一些。
许县之中的街道上充满着年关喜庆的气息,孩子们嘻嘻哈哈的跑动着,车辆与行人自街道上过去,相互之间也笑着招呼着。
似乎喜庆的气氛也稍微冲淡了一些天气的寒冷,这片街市间,积雪被扫到一边,尚未有消融的迹象,堆得小山也似。
一处酒馆之中的房屋内,布置合理的熊熊燃烧的火炉,一边给房间加温,一边保证着空气的稍许流通,房间奢华,珠帘之中,焚香的气息袅袅飞散,同时也有空灵优美的琴音作为伴奏,抚琴的女子身段优美,样貌明丽,此时倒是只做陪衬,不多说话。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只不过,怪异的是,在桌案之上,糕点之侧,碗中是茶水,而不是酒水。
『今年,看来似乎更增喧哗了……』
『小弟昨日出城,拜见家中长辈,亦是如此言……』
『……这次出城,听闻幽北又是雪灾,易京之处,更是人烟罕见,桥路皆毁,冀州转运货物,路遇雪崩,血本无归了,啧啧,可怜,可怜啊……』
『冀州之地,人口众多,东拼西借,总是能过去,呵呵,就是这两年运道差了些罢了……』
『这倒也是,想当年……呵呵……』
『不过这茶主……倒是开了个坏头,而今皆需考正,着实令人烦忧……原本以为只有西京饮茶,却不料如今东京亦饮之,虽说清雅,但也多少有些苦涩……』
两个人看着茶,都忍不住微微叹息了一声。
酒馆之中喝茶原本就是有些不合理,但是这年头,『不合理』的事情多了,和一些更大的事情比较起来,这样的事情就似乎微不足道了。
『正月下欲开考正?不知兄台可有消息?』
『某正也为此事烦恼……』
『兄台有何忧虑?令尊上亦出过县令,多少是有些情面……小弟家族之中,莫说是二千石,就连千石也是久枯矣,才更是困苦啊……』
『这些西秦莽撞汉,怎知华夏文章妙?听闻又是在西域多有斩获……此间之子,也算是富贵险中求……』
『听闻朝中也是议论纷纷……前日某与司空府上曹掾饮酒,得知一事……兄台可知琅琊王祥王休徵?』
『略有听闻。究竟何事?』
『便是如此这般这般……哎,未曾想,昔日琅琊王氏,亦是堂堂之族,哎……今日却落得如此下场……』
『这……这怕是冀州之人,动作其中罢?』
『何尝不是,若是如此,此番正月考正,怕是难得太平了……』
『哎,真是……』
两人又是齐齐叹息。
叹息之声和叮叮咚咚的琴音混合在一起,沿着缥缈升腾的白烟钻过了屋檐,往外溜走了。
而这种议论,不仅仅是在酒馆一地,甚至其他地方也是不少,夹杂在许县新春的喜悦之中,似乎并不那么和谐,但是又好像很合理合拍……
除夕的前一天,有中使宦者来到尚书台,代表皇帝刘协给与了值守的官吏慰问,表示天子的仁慈。『岁末更新,诸事尤繁,诸位爱卿恐难趁空暇礼问宗亲,故赐些许香囊,锦锻,以代问安好。』
来宣布皇帝慰问的,自然是一名中官,若不是颌下无须,甚至看起来比荀彧还要更加的中正忠实,气度不凡。
荀彧刘晔满宠等人,纷纷拜谢。
其余尚书台小吏也是一同而拜,毕竟他们也分得了一些东西,虽然不多,但是终究是个意思,天子所赐么,意义就不一样。
中官发放完毕,便是急急要走,像是今天任务不小,周边都要跑一趟的样子。
荀彧自然需要送一送中官。满宠和刘晔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一些别样的意味。x33
上一次天子赏赐是在什么时候?
似乎记忆里面很模糊了……
一方面是因为刘协年龄还小,不懂得这些弯弯绕绕,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刘协一直以来都比较窘迫,所以即便是想要送点东西,都不知道几难。
不过怎么说,每逢重大节日,皇帝派遣中官到大臣之处慰问,这也是一种习俗,甚至对于一些日子过得比较紧巴一些的京都官吏来说,这些重大节日的中官使节,也会很受欢迎,毕竟随着这些中官使节前来的,多少都有一些精美物品。
就比如说这一次,随着中官而来,一些蜡烛,桃符,香囊等等,未必是珍贵难求,但是都是新年用得到的一些东西,更有皇帝御赐的意味,更不能和平常物品的价值衡量了。
这一点,让满宠和刘晔都比较惊讶。
因为这些东西,价格虽然不高,但是品类众多,简繁皆有,若不是用了一番的心思,未必能配备齐全。这就很有意思了。
按照刘协的性格,或者说从刘协的生平经历来说,刘协是很难懂得,或者说有这个心去了解一个普通士族子弟,百姓家庭当中新年所需的物品的,若是之前,即便是刘协想要赏赐群臣,多半不外乎就是一些金银钱财肉块锦布等等,不是说金银钱财等物不好,而是比较随意和空泛,像这样极其针对性的,适宜新年的众多器物赏赐,几乎是没有。
而现在,似乎曹皇后,嗯,也不知道此事算是好事,还是……
对于刘协的态度,许多许县的官吏,都是比较矛盾的。
一方面是因为刘协毕竟是大汉天子,另外一方面是这个大汉天子只是个样子。
这种相对来说极其矛盾的心理,导致很多官吏都是敬而远之。毕竟人的天性就是如此,当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摆在面前,天天都在面前,但是自己又无法解决的时候,下意识的逃避就成了麻醉自己的最佳方式。
否则能怎么办?
和曹操干一架?之前想那么干的,已经是有了榜样,就连旧友都说杀就杀,还有什么是曹操下不了手的?
这也谈不上什么小人行径,自私自利,毕竟活着,是一个人的基本述求。平心而论,曹操对待一般的官吏,也不是凶神恶煞,苛求责备的,若是不侵犯到曹操的根本利益,一些小毛病小问题,曹操还是有一定的容忍度的。
所以,即便是曹操独霸朝纲,架空了刘协,对于大多数位于中下层的官吏来说,可能有一些意见,但是这些意见不足以让这些人跳出来反对曹操,因为这些人同样也是权力的奴隶,顶多就是在无人的时候,感叹一番,吐槽几句。
皇宫,是刘协的监狱,而权力,则是大多数许县官吏的囹圄。这些人虽然身份或有不同,但是同样都是权力的囚徒与奴隶,身在大汉王朝的最高层,出言则天下,闭口则万家,但是是否有真正的快乐,亦或是多少幸福感,便如同饮水,冷暖自知了。
鲁先生说过,有钱的人的快乐,是想象不到的。同样的,身处于一个王朝的顶层左近,权柄近前,各种尔虞我诈、相爱相杀,大概也是一般人所想象不到的。
人的心胸智慧,大体上是来源于经历,或者说成长的环境,所以刘协的心胸智慧么,原本很通透,通透到几乎很浅白,但是现在么,似乎有了一些变化。
满宠和刘晔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各自心中多半都有了一些计较。
荀彧送走了中官,然后转身回来了,看了看堂前的那些器物,沉吟了片刻,便让满宠代行分发给众人……
分到刘晔手中的,是一对蜡烛,两个香囊,十张桃符,还有宫中画的一些年画之类的小物件。
刘晔将画展开。新年画作么,肯定都是一些吉祥寓意,美好事物。比如松柏龟鹤等等。『此松柏倒也画的不错,越冬不凋,邪尘不染。』
荀彧头都没有抬,就像是根本没听见。
满宠看了一眼刘晔,什么都没有说。
略微看了看之后,刘晔也将画作放下,继续忙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情,就像是方才只是不经意的品鉴一般。
年时诸事,琐细充实,都要在值守的最后一天办好,尽可能不带到新年去,所以三人也是忙碌到了下午时分,才算是基本做完,不约而同露出了有些疲惫的神色,然后揉着有些发酸的手腕,道上一句新年好,纷纷回各自家中。
除夕夜,各家团圆,皇帝也不例外,直至初五才会临驾大殿,飨宴诸爵、散、勋并诸番使节。
然而,在刘晔刚走到家门之处,就从对街拐角处出来了一名黄门,拱手叫住了刘晔,表示天子有请……
『此时此刻?』刘晔有些皱眉。
黄门宦官点头。
『也罢,带路。』
刘晔无奈,登上了黄门的车辆,摇摇晃晃往皇宫而去。
临近大殿,刘晔听见了一些礼乐之声,微微睁开眼看去,只见到大殿基座之处,有一些乐师在奏响礼乐,曲目典雅隆重,颇有气度。
一旁一直都在观察刘晔的黄门宦官赔笑道:『此乃陛下交代,宫中乐师用勤,于初五祝幸社稷,典合古礼,与诸公同飨也……』
刘晔点了点头,却抬头看见阳光斜照在大殿的一角,显得半边大殿辉煌,另外半边确实昏暗,心中不由得一动,便重新催下眼帘,不再旁顾,直至走进了大殿之中,拜见了刘协。
刘协身穿便装,见到了刘晔便微微拱手,表示歉意。
大殿之外礼乐叮咚。
刘协说道:『爱卿不妨进些前来……殿外声乐吵杂,又不能不加以勤练,否则初五若是有些纰漏,难免损国之体面……』
刘晔微微苦笑,但是依旧依照刘协的话,往前进了一段,坐在了丹阶之下。
绵密流畅的曲乐声从大殿之外传来,各种乐器配合无间,虽说当今的刘协不复当年大汉盛世的时候皇帝权柄,但是宫中乐师平日里面就是靠着这些乐曲吃饭的,自然是熟练得不行,哪里还用得着在除夕之夜之前,还要特别加以练习?
那么这些乐师在大殿左近,奏响乐曲的目的,也就是剩下了一个。
『陛下如此,反倒是更引人注目……』刘晔微微叹息道,『陛下有何疑问,便说罢,臣自然当言无不尽……』
刘协有些尴尬的笑了笑,然后指了指一旁早就备好的一些额外的器物,也是些香烛沉香之类的小杂物,说道:『朕亦知此举瞒不过旁人,但是多少遮掩一些,也是好的……此物皆备于此,届时爱卿可称同属血脉之故,多赐一份……』
刘晔是是光武帝刘秀之子阜陵王刘延的后代,和刘协属于正儿八经的同宗,所以新年之前,特别请来多赐一份新年之物,也不是说完全说不过去。
刘晔点点头,并没有说刘协这样的举动在曹操眼里根本就是无用功。毕竟刘晔,也还是姓刘。
刘协也知道时间紧迫,便直接说道:『如今西京,冀州,皆用考正之法,却反应各异,各有不同,不知爱卿可明其究竟?以解朕惑。』
大殿之外金钟响起,但是刘晔心中却盘旋起来,注意力都放在了刘协的问题上,似乎都感觉殿外的音乐声都断断续续起来。
『人事种种,臣所不明也,陛下问臣此事,臣实不敢答。』刘晔缓缓的说道,『然若是陛下询问乐律,臣虽说不明锦绣纷繁,但也略有小得……此间声乐,若无统领,便是恐声辞失其领,音曲散落章。虽说乐章相同,然乐师之异,亦使金钟有别也……』
刘协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又说道:『乐声……亦礼之重也,还请爱卿指点……』
刘晔看着眼前血红色的丹阶,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刘协听得见,『《周礼》之中,乐器有八,乃「金、石、土、革、丝、木、匏、竹」是也,上合天,下应地,乃八方之乐也。「金」者,钟、铃、鎛、镛、铙是也,铿锵之,锐也。「石」者,玉磬、笙磬、颂磬、鸣球是也,清音之,鸣也。「土」者,则为埙、缶等物,浑成之,厚也。「革」者,县、鼗、应、搏、拊等,声延之,震也。「丝」者,琴、瑟、筑、筝是也,铮然之,连也。「木」者,圄、柷之物,温咽之,合也。「匏」者,竽、笙、簧等,杂合之,补也。「竹」者,箫、龠、笛、篪之物,低寒之,平也。乐得八方,章满四海也。』x33
说完,刘晔微微抬头,看了刘协一眼。
刘协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然则今日,八方之乐,亦可分其三……』刘晔继续说道,『击之乐,如钟鼓,管之乐,如笛笙,弦之乐,如琴筝。钟鼓之乐,金石之音,刚劲雄浑,镇邪辟恶,乃力之音也。笛笙之声,绵延不绝,气息悠长,断续难明,乃气之音也。琴筝之乐,弹跳腾挪,左右摇曳,抹来挑去,乃人之音也……』
刘晔再次看了一眼刘协。
刘协点首,表示这一次就比较明白了,『如今此中可是金石略少,琴筝居多乎?』
刘晔摇了摇头,说道:『此地,笛笙居多矣……』麻蛋,三选一都能错,这个陛下真是……
『胡乐多以鼓,多做旋状,轻快彩斓,初见之者,多以为妙……』刘晔继续说道,『然华夏之音,沉稳有度,进退有法,方有各部声合,协调于章也。』
『这个……』刘协缓缓的点了点头。
刘晔瞄了瞄一旁为自己所准备的那些所谓『礼物』,觉得自己说得太多,多少有些亏了,便拱手表示自己才学浅薄,只能说这些了云云,然后就告辞出来了。
刘协想要挽留,但是又有些犹豫,迟疑之间,就只能放刘晔回去了。
刘晔捧着新得的蜡烛沉香等杂物,正转过了宫殿一角,迎面差点撞上一人。原本放在漆盘之中的物品也是掉了几样在地面上。
『啊?见过中使……』刘晔微微一愣,这就是早上去了尚书令,宣扬慰问的黄门宦官,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跑了不少地方?
『奴婢该死,该死……』差点撞到刘晔的黄门宦官连声道歉,然后手脚飞快的将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收拾好,然后点头哈腰的却动作熟练的一边帮刘晔整理,便顺手将刘晔手中的漆盘接过,目光飞快的巡游了一边,口中却麻溜的说道,『奴婢无状,冲突了侍郎,还望侍郎恕罪……这些杂物,不妨让奴婢替劳就是……』
刘晔微微偏头看了看,然后笑道:『怎敢有劳中官?』
黄门宦官也不强求,双手将漆盘奉上。
刘晔接过,便缓缓的往外走了。
宦官眼珠转悠了几下,然后又奔到了大殿左近,抓住了一名在殿角的小太监,低声说道:『陛下召见刘侍郎,都说了一些什么?』
小太监低声说道:『隔得太远,殿外又吵,听不清楚……奴婢,奴婢只是大体上听到似乎在说礼乐,讨论了一些钟鼓琴筝什么的……』
『礼乐?』黄门宦官斜眼看了看大殿之外,台阶之下的那些还在演奏得乐师。
似乎说得通,但是也似乎还有些问题。
刘晔出了皇宫,然后看着手中的漆盘,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方才差点撞上了他的那个黄门宦官,似乎姓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