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翟。
斐潜又拿起了诏书,再次翻看了起来。
『乾统以天,坤德驭历,宸极居尊……』
嗯,这个是没什么特别意思的开头语,基本上都是说一些废话。
『朕膺期于乱中,握图于阐极,求宁于华夏,欲拯于社稷……』
这个也没什么意思,不就是刘祥林嫂协的那些破事,翻来覆去炒冷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斐潜上上下下扫过去,忽然看见了几句话,『……元戎所指,俘以兵乱,政事疑滞,于神不详……』
嗯?
斐潜不由得露出了一些疑惑的神色,这几句话,似乎在哪里看见过,但是又好像是拆分出来了,所以一时间虽然觉得眼熟,但也有些难以回忆起来究竟出处在哪里。
斐潜想了又想,觉得这几句确实有些熟悉,但是就是一时间想不起来,然后干脆不想了,向杨修招了招手。
杨修屁颠屁颠的就接过去了,然后就这几句话念叨着,也是闭上了眼,皱起了眉头来。
斐潜饶有兴趣的看着杨修,顺带还瞄了瞄杨修的头顶,还好,没有白烟升腾而起,不过看起来,这起码也是开启了超线程了吧,只不过不知道杨修这cpu是安装的yes厂的,还是牙膏厂的?
半晌,杨修忽然一拍手,说道:『得矣!此乃齐鲁夹谷之会也!齐王以莱人礼乐,孔子前而斥曰,「两君和好,而裔夷之俘以兵乱之,非齐君所以命诸侯也。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俘不干盟,兵不逼好。于神为不祥,于德为愆义,于人为失礼……」』
可以啊,杨修这运算速度,这小脑袋,至少有六核心吧?
经过了杨修提醒,斐潜自然也想起来了,『俘以兵乱』、『于神不详』正是左传之中,关于齐鲁夹谷之会当中的文字描述。
为什么是左传呢?因为斐潜精修左传,已经是一个公开的信息呢,当然,斐潜所谓的这个『精修』,其实多少还是有些水分的,至少在一开始看诏书的时候,就没有反应过来。
那么,荀彧特意在诏书当中掺杂进去了这样两句话,又是想要表达什么呢?无疑,这两句话就是特意写给斐潜看的,但可惜的是斐潜这个所谓『左传大家』的水准还是多少差了一点,竟然第一时间看漏了,荀彧差一点就像是美女给比利王抛媚眼一样,白瞎了。
齐鲁夹谷之会?
那么就是说我就是那个『使莱人以兵劫鲁侯』的齐景王了?
斐潜哑然失笑。
那么谁又是鲁王,谁是孔仲尼?齐鲁夹谷之中最为闪亮的便是孔子,甚至连齐王鲁王都成为了其陪衬,左老先生更是用详细的笔头记录了孔仲尼当时的言行,浑然没有像是记载其他人的时候的惜墨如金。
『齐鲁夹谷之会』么,是一次以『礼』屈『兵』的胜利,是春秋时期齐鲁两国的一次重大的外交活动,发生于鲁定公十年的夏天。当时齐国在齐景公的统领下,也算是比较强大的,至少比鲁国要大得多,所以就来欺负鲁国,然后孔子临危受命,在齐鲁会谈当中表现的不亢不卑,有理有节,然后成为了千古美谈。
在会谈开始的时候,齐国一方表现得相当不友好。齐大夫犁弥认为,孔子这家伙就是个银样蜡枪头,就是个战五渣,到时候可以让莱人假装成为舞乐者,然后出其不意劫持鲁侯,就可以对鲁侯为所欲为了,摆出十七八个的姿势来。
齐景王一听就觉得心潮澎湃,也同意了,于是在会盟的时候,在开始的舞乐环节,就让一群莱人涂抹得五彩斑斓,拿着兵刃盾牌吱吱呀呀一阵乱叫的冲上了现场,吓得鲁侯花容失色,就在这个时候孔子站出来了,一边命令随行的武士保护鲁君,自己则是义正辞严质问齐君,也就有了上面的那一句话……
呵呵,于神不详,后面还有两句话,『于德为愆义,于人为失礼』。
这是荀彧在斥责我失去了道义和礼节?
哈,在乱世之中还强调什么道义和礼节,不是很……嗯,不对。斐潜想到了一些什么,神色之中略有些闪动。
这个典故,自然众人都是熟悉的,于是就展开了一场讨论,无一例外,都对于荀彧使用这样的词语表示了反感,并且也都对于这个『齐鲁夹谷之会』表示并不合当下一样,斐潜和曹操也不是齐国和鲁国,根本就没有什么可比性云云。x33
在这个过程当中,斐潜注意到,荀攸却没有怎么说话,顶多就是附和一下而已,于是乎斐潜看了看天色,也就说道:『此事暂且如此,不急于当下回复……子龙文远曼成,巡查城防,侦测周边,整军治伤……德祖,且去清点军需财货,公达……稍驻,另有他事……』
各人领命,然后分别告退。
斐潜等人都走了之后,才轻轻敲了敲桌案,对荀攸说道:『公达可直言矣……』
『……』荀攸沉吟了一下,拱手说道,『主公明鉴万里……』
斐潜不由得有些想笑,荀攸荀公达,你拍马屁就只会这两句么,能不能换个词啊?不过斐潜还是给憋住了,挥了挥手,表示荀攸别说废话啦,赶快有什么说什么就是。
这一封的诏书,荀彧难道不担心万一太过于隐晦,导致斐潜根本就没有发现其中的含义,然后直接就给拒绝了?
若是真的发生这样的情况,也就说明斐潜只是一个只懂得打打杀杀的武夫,和董卓没什么太大的区别,那么荀彧自然会用另外的方式来进行应对。更何况荀彧也知道还有一个荀攸在斐潜这里,或许郭嘉也在,所以斐潜还是有很大的可能性会解开荀彧在其中潜藏起来的含义。
『启禀主公……』荀攸微微沉吟了一下,缓缓的说道,『若以攸之见,此言并非议齐鲁,恐是暗指晋国也……』
『晋国?』斐潜皱了皱眉。这倒是斐潜真没想到。
这么说,似乎也有些道理……
荀彧在诏令当中藏了两句话,而这样两句话指的是『齐鲁夹谷之会』,而一谈及齐鲁夹谷之会,便是孔仲尼的大放光彩,齐国鲁国两个国家的国君都成为了陪衬,颇有些后世的打脸爽文的段落感,那么换一句话说,荀彧这么隐晦的埋伏,就是为了表示一下打脸的爽快?
而且孔仲尼在会盟上面的讲究礼节大义凛然什么的,也和之前斐潜分析的一些大汉忠义的想法有些重复了,荀彧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又怎么会就在一个『忠义礼仪』之上重复唠叨?
荀攸点明了是『晋国』,才让斐潜彻底明白过来,所谓在诏令当中暗藏『齐鲁』,那么对应的,其真实含义应该是在齐鲁夹谷之会当中暗藏的『晋国』。
『公达何不早言?』斐潜有些不满意的看着荀攸。感情你个荀攸,八成之前就猜出来了吧?却一直憋着不说,知不知道这样做,会有家伙张嘴就喷是水字数啊?
荀攸苦笑了一下,叩首说道:『请主公降罪!』
斐潜上前扶起,『算了,算了……下次公达定要直言才是……』
荀攸自然是应允下来,可是斐潜知道,荀攸答应归答应,到时候怎么做,依旧还是看情况。倒不是荀攸故意违抗命令,而是荀攸的性格就是这样,也不是说改就能改的。如果说这一件事情是杨修先看出来的,多半就会立刻吵吵着,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是他看出来的,就像是方才杨修也毫无掩饰的说这就是『齐鲁夹谷之会』,而换成了荀攸,即便是知道了,也多半不会再公开场合讲什么……
就像是猪哥当着刘备的面,讲什么此计就连三岁小儿都明白的话一样,要是碰见了心胸狭隘的领导,一双双的小鞋子都排队等着了。
齐鲁盟会,自然不是吃饱了没事情干然后约着一起开个趴什么的,其背后的原因,就是晋国。齐景王想要再一次重整大国风貌,然后当然少不了要对付老对手晋国,但是一下子要打晋国有些麻烦,所以就盯上了鲁国,准备先练练手,而鲁国之前也是晋国的小弟,结果一看不成啊,齐国要对自己先下手了,连忙表示大佬别这样,好好说话不可以么,小弟跟你是一条心的啊,于是盟会就产生了。
晋国,在晋献公之后就牛得不行,『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然后晋文公又在城濮之战中大败楚国,一战而鼎定了霸主的地位。然后接下来的晋襄公大败秦国,晋景公大败齐国,晋厉公继位后连败秦、狄,并在鄢陵之战再败楚国,复霸天下。晋悼公时国势鼎盛,军治万乘,独霸中原,达到晋国霸业的巅峰。
不过么,物极必反,在晋平公以后,晋国范、中行、智、韩、赵、魏六卿之间斗争激烈。晋定公时,范、中行两家首先败亡,之后韩、赵、魏三家共灭智氏,晋国被三家瓜分,便彻底的消失了。
斐潜在荀攸走了之后,重新坐了下来,重新扒拉了一下手指头,还真是一摸一样啊……
大汉王朝各地诸侯,那些早起就灭掉的小鸡小猫就不说了,大诸侯也就是六个,斐潜占据了一个,然后是曹操,荆州的刘表,江东的孙权,然后再加上两个之前败亡了的袁术和袁绍,不是刚刚好就和晋国当时的『六卿』暗合么?
所以荀彧的意思就是现在斐潜要是一门心思的搞倒了曹操,那么也就意味着同时也搞倒了大汉么?所以说,曹操就是智氏?嗯,有些不对,其实荀彧是想说,斐潜现在才是智氏罢……
这个么,有点意思……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斐潜摸着下巴上的胡须,沉吟不语。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华夏文明看春秋,春秋大义看晋国』。(鲁迅o(︶︿︶)o不是我说的!)。
晋国当中六卿的历史,无疑就是开启了战国的篇章,也彻底的断送了所谓的『周礼』,尔虞我诈更多的成为了家常便饭,司空见惯。
晋国智氏在最初的『晋国六卿』的火并中,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角色,同样也是因为这样,智氏一战成名,并且在战后,也得到了大量的土地,从而实力大增。到了智瑶做智氏家主,并重夺晋国正卿之位的时候,智氏已经成为晋国四卿中最大的一个了。而智瑶这个人,很有抱负,他眼看晋国因为内部矛盾问题,从一个超级大国逐渐被齐、楚等国赶超,心里很是着急。于是智瑶再现当年晋国的霸业盛况,但摆在他面前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统一韩、赵、魏三卿的利益,实现共赢……
但是智瑶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就是进行了土地改革!
智瑶表示大家都可以拿出一部分的土地,无偿交还给晋国国君,充实国君的实力。因为当时晋国国君的土地都已经被晋国众卿们瓜分得差不多了,国君的势力很微弱,这就导致了晋国无法实现中央集权,形如一盘散沙,而这样的土地改革,自然不被另外三卿所认同,到了最后三卿就干脆联合起来,一起干掉了智氏。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斐潜这个在关中推行新田政的家伙,比曹操还要跟像智氏。荀彧若真的就是想要表达这个意思的话,那么这一封诏令,其实就是在说,斐潜当下别看实力强横,地盘广阔,但是如果说斐潜一意孤行下去,那么下场就可能会和智氏一样,最终被群起而攻之,走向覆灭。
至于斐潜之前表现出来的忠心于大汉的行为……
要么是真的,要么是假的。
如果斐潜真心忠于汉室,那么斐潜为了汉室抛头颅、洒热血,最终制霸天下,最后就会像是圣人一样,不仅是自己遵守新田政的『推恩令』,而且跟着斐潜的下属也同样心甘情愿的去遵守?
这在山东士族心中,基本上都觉得不太可能,所以,斐潜在关中汉中推行的新田政,这些山东士族觉得更像是斐潜在下一盘大棋,以维护汉室的名义,取得道义上的支持,然后削弱各地的士族,就像是当年晋国智瑶以所谓『上贡王田』来削弱韩、赵、魏三卿一样,等到最后只剩下智氏一家独大的时候,就可以如同『田陈代齐』一般,从大汉天子手中夺取宝座了……
呵呵,斐潜轻轻的笑了起来。
天色渐渐的昏暗,周围的各种景色也渐渐的失去了原本清晰的轮廓,就像是当下的局面,谁看不清楚谁,谁也不信任谁,唯一相信的,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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