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尚未亮,码头上的号子声就喊了起来,齐整的声音带着浓厚的嘉兴味,带着精神上的振奋和肉体上的疲劳,一遍遍的重复着,黄宣也睡不着了,摸摸脸爬了起来。
蒋益升早就睡醒了,此刻正在门外和店伙计聊天,黄宣无所谓的看了一眼,就洗漱了起来。
朱掌柜很早就坐着马车赶了过来,虽然已经是民国十六年了,但汽车却完全没有要普及到普通生活中的味道,更勿论朱掌柜这样的小商铺。当然对他而言,还没有精力去考虑这种不切实际的问题,这些问题,就是他八竿子打不着的本家,蒋介石先生也没有怎么考虑过。
今天一早的粮价又涨了一成,这才是朱掌柜心焦的生活,各大粮铺都面临着粮食告罄的危险,传言政府也要推出限价的措施,为了争取最大利润,朱掌柜一早就赶了过来。
黄宣喝饱了水,伸着懒腰从门房里走了出来,对着刚刚下马车的朱掌柜的道:“掌柜的赶的早啊,麦子我家里已经运过来一些,我们现在就过去看看?”
“不知道黄老板家里是?”朱掌柜立刻拱手表示恭敬,倒是他身后的两个伙计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天没亮他们就守在仓库门口,等着可能的船队到达,现在可好,上百石的粮食悄无声息的运进了仓库,没有脚夫,没有舢板,连仓库门前也没有一粒撒下的麦子。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缩着脑袋跟在自家掌柜的身后,此刻轮不到他们说话,只好把一肚子的疑惑憋在心里。
黄宣在前甩着手走着,整脸的满不在乎,仿佛出门游历的富家公子某样,在现代电影术语中,这个貌似叫本色演出。
朱掌柜谦恭的落后半步,搂着长褂,走了两步忽然道:“不知道有多少麦子运来呢?”
这位掌柜的似乎颇喜欢“不知道”三字的样子,黄宣却不回答他的问话,这有多少麦子完全看洛林,他指了指仓库,道:“先看看吧。”
掌柜的将黄宣随意的答话看在心里,暗自估量着,似乎又是一个锦衣玉食,准备来掏学费的贵公子。这般考虑着,他也有了计较。
现代的种子粮,都是大棚甚至温室培养的优良品种,颗粒饱满,外表光鲜,比起他们的子子孙孙来,这些种子的价格足足要翻上5倍,几个伙计看的眼都直了,心里暗暗估摸着,这些麦子比仓库里的米还要好。
朱掌柜却是见多识广,虽然嘉兴不种小麦,但他还是一眼看出来这些都是种子粮,而这样好的种子粮,价格又要比普通粮食高上许多,至于来路,他看了一眼捏着麦粒把玩的黄宣,他才没兴趣探究呢,那是东家的事情。
“不知道价格上呢?”朱掌柜眼巴巴的看着黄宣,有些急不可耐,但表面上还是一脸平静。
“市价的七成。”黄宣竖起一根手指道:“给你一天的时间去准备银钱,我只收银元,其他的不要。”
这个时候,蒋介石蒋大官人还未来得及进行法币改革,不过,商人们出于各种目的,确实更喜欢收取银元等硬通货,但一天筹集上千元,对斜桥米铺似乎困难了些,朱掌柜诺诺的未应声,三成的利润太诱人,何况以后粮价只会暴涨,可要说答应,他却没有足够的现金。
黄宣没看出朱掌柜的想法,他只想快点把粮食出手了,不等朱掌柜说话,他又道:“掌柜的麻烦你先借两间仓库给我,租金一起计算可否?”
“这个没问题。”对方一口答应了下来,这两个月粮食卖的多,收的少,仓库大多空着,他看了看黄宣,又看了看仓库里的粮食,咬咬牙,道:“仓库您找小六子就行,我晚上送钱过来可成?”
“那我等你。”黄宣耸耸肩,随意的道。朱掌柜留下三个伙计
就像是黄宣所在的时代一样,上游控制下游,下游挟持上游,一切都取决于谁zhan有市场的优势,当市场上粮食紧缺的时候,朱掌柜得到一大批粮食的消息像长了四只翅膀的鸭子一样飞出了码头,没过中午,就有不少商铺派人来码头区转悠,黄宣装作没有看见,只是和蒋益升两人留在仓库里看伙计们盘点称重麦子。
洛林大概放了15吨左右的麦子,通通去掉了包装袋,在掩饰时代信息上,他的手段要比黄宣简单干净的多。按照目下的计算方法,这些差不多就有250石的样子,若算小石还会更多。其实上海等地已经开始使用英制计量方式,但在澉浦,伙计们还是习惯老式的方法。
黄宣自己心里有笔账,并不太担心有人耍滑,只是请蒋益升帮忙看着,自己就信步走了出去,他不耐烦这些繁琐而具体的工作,想要认真的看看这个转折中的时代,顺便看看有没有天外飞财砸在身前身后。
如果时间充裕的话,洛林提供的资料完全可以带来成百上千倍的利润,但不知是因为黄宣的权限问题,还是洛林所掌握的基地能力问题,洛林只答应让他在这里留3天时间,而且不能保证他回到家中可以节省多少时间,也许是一天以后,也许是三天以后,如此一来,黄宣也不敢多留。
看着洛林交给自己的资料,黄宣多少有些感慨。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一个灵感爆发的时代,刚刚经过了科技进步、经济危机、世界大战的人们有着无数的情感想要抒发,而抒发所带来的成果则被后世无数的收藏家所迷恋。
但幸与不幸的是,或许正是因为爆发的缘故,太多的信息令当代的人们应接不暇,他们中的更多并未在有生之年得到重视。凡高生前唯一卖掉的一副画是《红色葡萄园》,据说还是别人看在他弟弟提奥的情份上,所以当他得知自己的作品被卖了400法郎以后,高兴的对提奥说:“您相信吗?我的画在我死后,至少可以卖到500法郎。”然而,令所有人预想不到的是,在他去世100周年后,他的画作《插着14朵向日葵的花瓶》竟被拍卖到4800万美元,是当时有史以来西方油画的价格之最。
1890年,凡高饮弹自尽,37年后的1927年,1万美元也几乎足以买下凡高的所有作品,再过上70年,这些作品的总值足以让任何人的名字进入福布斯富豪排行榜,可惜的是,黄宣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搜罗他们。
不仅仅是凡高,这个时代的画家们——也许是整个时代的画家——生前很少得意,其艺术品的价格自然也变化万千,毕加索、马列维奇、亨利?卢梭,区区百年,仅仅就金钱而言,其价格增长不啻百倍,很少有什么投资能够有更高的收益了。
不过,黄宣感慨的原因与艺术家们的生活毫无干系,他只是遗憾自己没有时间去巴黎看上一看,买上几卷回家,依现在的交通条件,即便去一趟上海北京也是麻烦的紧,若非如此,原本也可以去找找齐白石,徐悲鸿,说起来,后者似乎四月份的时候方才回国,正是索取画作的上好时间。
一切都是时间惹的祸。黄宣又忍不住感慨了一番,他不能买一幅成品回家,那样会与已经存在的画作产生冲突,而若是要求某位画家为自己再画上两幅新鲜的,这似乎又非以三天时间所能完成的,甚至于想要搜罗几幅已经散佚的画作,也不能如愿。他叹了口气,放弃了这诱人的想法。
“不知这位小哥因何叹气呢?”身侧一人突然发话,吓了黄宣一跳。
此刻晌午刚过,码头工人们正赤裸着上身,舞动着油亮的臂膀为晚饭打拼,一声声号子远远的传来,黄宣定定神,面前此人留着一副美髯,须发黝黑,身上是上好的绸缎质料,并不算老年,但气质却显的着实苍老。
“都是些小事。”黄宣心里想,这可不是小事。他心里滴血,若是能贩运上一批巨作回去,只怕自己要一跃成为黄家三代子孙里最富裕的了,那时候想买跑车买跑车,想买游艇买游艇,喜欢玩游戏可以买个游戏公司……
眼前之人哪知道黄宣的想法,状似潇洒的捋了捋胡须,道:“小哥可是姓黄?”
“不错。”黄宣睁大眼睛,“你是?”
可惜同样的动作在一个15岁的少年身上难有他叔伯的威势,对方笑吟吟的道:“老夫周树茗。听闻澉浦近日来了一位小老板,载有粮食千石,故而前来。”
“哦?”
“不知黄老板可否匀些给敝号?”周树茗并未因为黄宣的年级而有所轻视,事实上,这个年代,有无数的军阀政客于乱世牟利,其子孙亲友更是耳目触手,黄宣的年纪正好可以有一个势力鼎盛的老子,澉浦虽是小镇,他却见过不少这般子弟。
黄宣有些拘谨的笑了笑,他还不太习惯在自己没准备好的情况下谈生意,或者说,他还不太习惯在没有排练好的情况下表演做生意的戏码,虽然如此,他还是隐蔽的扫视了一圈码头,以免突然冲出一群彪形大汉。
码头上号子声依然,黄宣为自己的电影情节有些好笑,转回了视线保持着笑容道:“倒也不是不行,只是……”
“若是斜桥米铺的关系,老夫还有些面子,黄公子无须顾虑。”周树茗的称呼一连三遍,黄宣有些好笑的摇摇头道:“我不是顾虑朱掌柜的,而是因为此来另有他事,不愿意麻烦而已。”
“何事可愿说与老夫听听?”
黄宣此刻有些进入状态,他斟酌了一下说辞,道:“家父爱好国学,听闻近年来嘉兴地区书籍多有散佚,尤为痛心,此次运粮前来,一是为了江浙地区的百姓尽一份力,二来就是想购买一批书籍回去,赚钱却是其次。”
他这番话真真假假,带着一股从小养成的骄傲气,让周树茗惊疑不定,委实猜不透黄宣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