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员装饰着礼盒,贺汉渚等待的功夫,看了眼时间。
已是上午八点多了。
她自律又勤奋,这个时间应该已经起床,不知道正在做什么。在小花园里散步?在他的书房里看书,做事?
或者……
有没有可能,她此刻正在丁家花园的门后,守望着每一辆从近旁经过的汽车和走过的路人,悄悄盼着自己的现身?
他被想象中情景给弄得有点心神不宁,忽然恨不得立刻插翅飞过去。
“先生,好了。您看还满意吗?”
贺汉渚一把接过递来的包得精致而美丽的小礼盒,匆匆放下方才从车里取的两块银元,转身就走。
“先生,还没找零――”身后店员喊道。
贺汉渚头也没回,摆了摆手,大步往门口去。
除夕日的早上,这里的生意反而比平常要忙,才开门,就有顾客络绎不绝地到来,趁着旧年的最后一日,添齐先前忘记购置的物品,尤其在售卖衣帽和化妆品的一楼,贺汉渚出来时,已多了不少徜徉其间的顾客,多是太太和小姐们。
贺汉渚径直走出大门。
街旁正停下一辆刚刚到来的汽车,司机开门,车里下了两个女人。打扮富贵的**太太挽着个西洋装扮的年轻小姐,说笑行来。
是曹家的十二小姐自华和一个平日与她交好的嫂子。
曹小姐仿佛有些心不在焉,正被嫂子挽着往里去,突然看见贺汉渚从里出来,停了脚步。
她的嫂子也看见了,迅速地瞥了眼小姑,立刻笑着上前招呼:“贺司令,好巧,一早竟在这里遇到!你也是来买东西的?”
贺汉渚回礼,向二人点了点头,叫了曹太太和曹小姐,随即继续迈步往自己的汽车走去,到了车旁,伸手打开车门,正要上,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他转头,见是曹小姐突然小跑着,追了上来,停在身后,看着自己,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有事?”
曹小姐迟疑了下,很快道:“其实早就想找你的,但又怕打扰,这么巧,今天这里遇到了,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转头,看了眼身后的大楼。
“顶层有咖啡馆,也有茶室,你若方便……”
“就这里吧!”
贺汉渚转身向她。
“我还有事,你长话短说。”
曹小姐一顿,点了点头,随即开口:“前几日王公子的订婚宴上,我没看到你,听说你有事离了京,我还以为这个年底你不会回来了。王公子的宴会很盛大,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他好像抑郁不乐,并且,头也破了。听说是订婚的前夜,他一个人出去,喝醉了酒,出了个小车祸……”
贺汉渚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曹小姐,有事你直接说。”
曹小姐闭了口,心绪仿佛有些纷乱,低头,闭目,双手合十,压了压眉心,再次睁眼,道:“我知道你是直爽人,那么我就直说了。我得先向你道歉。上次是我的错,我不该做那种蠢事。当时我实在是太想成事了,我害怕出意外,所以一时糊涂,做了那种事。我知道我错了……”
贺汉渚打断了她:“过去了!我说过我还有事,要是为了这个,我先走了。”他转身,要开车门。
“等一下!”
曹小姐上前一步,挡住了他开车门的手。
“烟桥,不是我自高,我想提醒你,和我结婚,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想想你的仇家,还有你无限的未来。实话说,到了你今天这样的位子,不进,不更上一层楼,不把你的对手压在下面乃至除掉,别人就会压制你。如果有一天,万一你失败了,你有退路吗?我见得多了,失势下了野的人物,哪怕从前再风光,做一个能保安稳的寓公,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倘若你也如此,你甘心吗,你就甘心看着你昔日的仇家踩在你的头上,荣华富贵,耀武扬威?”
她一顿,注视着贺汉渚的眼睛。
“当然,我不是说你不娶我,你就一定没法复仇,没法上行,但,面前有一条更容易更好走的道路可选,为什么不选?烟桥我了解你,除了复仇,你必也有男儿的雄心和壮志。你也是我见过的最有眼光,最擅筹谋的人,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出对你最有利的抉择。另外我想告诉你,虽然上次的事闹得有些不愉快,但我伯父并没有对你有任何的芥蒂……”
“够了曹小姐!”
贺汉渚神色平静,再次打断了她的话。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谢谢你替我考虑周到,但没必要,抱歉,我改主意了。”
“我走了。”
他转身,拉开车门,低头上车。
“对了,你的那位表外甥,他已经走了!”
贺汉渚手一顿,再次转头。
曹小姐看了眼他放在驾驶位旁的一只小礼盒,抬起眼,对上了他投来的注目。
“几天前他就和傅明城一道回了天城,并且,你这两天大约没看报纸,还不知道吧?”曹小姐道,“傅先生前天在火车站遇刺,被一个遭解雇后怀恨在心的船厂工人用**刺中了心脏。好在他命大,当时苏先生也在他边上,送去医院,做了一个成功的心脏手术,性命应该无忧了。我想,你的表外甥这两天应该都在医院里照看着傅先生吧……”
贺汉渚一言不发,坐进车里,关上车门,撇下曹小姐,驾车而去。
他双目平视着前方,起先,平稳地开着车,速度不快也不慢,渐渐地,越开越快,越开越快,最后,疾驰着,行在回往丁家花园的路上,穿过那座早上还不大见得人的空荡荡的桥,在上午八点四十分的时候,他赶了回来,将汽车戛然地停在了大门之外。
他一把推开车门,下去,拍门。
贺妈出去买菜,老鲁昨夜喝了几两烧酒,现在还睡得死死,没应门。贺汉渚后退,助跑了一段路,攀上围墙直接翻了进去,疾步走进客厅,奔到一楼她住的客房,一把推开门,环顾了一圈。
房间里空荡荡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她不见了,真的走了。
贺汉渚只觉呼吸一滞,人顿在了门口,血犹如离开了心脏,一股凉气,遍布胸腔。
心口便犹如眼前的房间,空荡荡的,冷了下去。
他的手停在门把上,人定立了片刻,压下随之涌出的巨大失落和隐隐的一缕他自己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愤怒之感,转身,朝外走去。
从这里到天城,他开车,快些的话,四个小时就能到。
今天中午,他就能过去。
没有片刻的停留,他迅速地出了门,开车离去。
……
天城,清和医院,这个旧年的最后一天,苏雪至还在这里,与校长和木村三人,讨论着前日那场心脏手术。
两天前,傅明城在火车站遇刺,所幸当时挡了一下,但还是刺中了心脏的部位,只是深度可能有所减轻。
上辈子,她不是专业的心胸外科医生,但也知道,在心脏刺穿损伤的情况下,百分之八十到九十的人通常都是因为送医时间延误,死在到达医院之前。如果能幸存到医院,那么存活率,往往就能达到百分之□□十了。
当今心脏的外科手术水平虽远不及后世,开展得也很少,但早在几十年前,国外就有过成功修补刺伤的心脏从而救活伤员的先例了,虽然病人最后因为感染而死,但当时,是救活了人的。现在,无菌手术已经相当成熟,和校长则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心脏手术专家。这次医学大会,他原本准备的论题,就是心脏的外科手术。所以时间对于抢救傅明城的生命来说,至关重要。
在他刺伤二十几分钟后,人就被送到了清和医院。和校长也迅速赶来,大约四十分钟后,就制定了抢救计划,麻醉医师也到位,由校长主刀,木村和苏雪至协助,实行紧急开胸探查手术。
当时傅明城已出现了意识障碍,有心脏压塞的征兆,病情凶险,随时都有心脏骤停的可能。
现在没有吸氧设备,在苏雪至的建议下,由她操作,在傅明城的内踝上方大隐静脉处紧急建了静脉通道。随后手术探查的切口,选在左胸外侧第四肋间。开胸后,查明左心前区刺破,当即进行心肌缝合。
整个手术过程,过后回顾,可谓是一波三折,紧张无比。
缝合心脏裂口之时,如何控制出血,是缩短手术时间从死神手里争夺生命的关键。
就在缝合的时候,出了一个意外,心脏裂口突然大量喷血。苏雪至直接用手指牢牢按捏住出血的部位,木村清理,协助校长继续手术,终于控制住了情况,最后成功缝合。
除了控制出血,扩容治疗也出现了问题。恰好当天,医院里以前查明是O型血的人都不在,现场检查血型的结果还没出来,而傅明城有休克的迹象了,急需输血。
危急之时,苏雪至想到了一个临时顶用的简单法子,将胸腔和心包腔里的不凝血,用消毒容器收集到消毒盆里,以多层的无菌纱布过滤,最后,用输血器将回收的过滤新鲜血液重新输回到了傅明城的体内。
就是靠着这个心包积血自体回输的“土”办法,终于为手术赢得了宝贵的时间。校长顺利地做完了手术,随后,就是等待手术的效果。
昨天早上,他醒了过来,但情况不是很稳定,又昏睡,反复几次,在煎熬了总共将近四十八个小时之后,今天上午,傅明城终于彻底地苏醒了过来。
经检查,他的各项生命体征趋于稳定,没有术中或者术后感染的症状,接下来只要再继续接受一段时间的住院观察和治疗,应该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校长、木村和苏雪至全都松下了一口气。
查过房后,校长没立刻走,而是与木村一道探讨着苏雪至在手术过程里建的静脉通道和血液自体回输的法子。
苏雪至简单介绍了下,听着校长和木村的讨论,心思控制不住,飘远。
从傅明城苏醒开始,她的精神放松,便就心不在焉了,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借故起身先出来,借用医院的电话,往两天都没来得及联系的丁家花园打了个电话过去,询问贺汉渚是否回来了。
贺妈接的电话,说自己从外头买菜回来了,预备迎接孙少爷,但他还是没有回,又说就在刚才,小姐也打电话问了。
虽然在打这个电话之前,苏雪至就不抱多大的希望,但当真的听到了这样的回答,她的心情依然还是骤跌,一下落到谷底。
今天就是除夕,旧年的最后一天。
他说会在年底前回,和她一起过年守岁。
不过只剩半天时间了,他能做到吗?
最关键的是,如果不能,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平安归来?
她慢慢地放下电话,出神片刻,很快就做了决定。
傅明城已经脱离危险了。
还有半天的时间。
不管他能不能守住答应的事,她得回。
现在就走,乘最早的一班火车北上,晚上就能到。
她会回到他出发的地方,如答应过他的那样,在那里等他,等到新年到来前的最后一刻。
她回了办公室,对校长说她有私人事,晚上不去他家中吃年夜饭了,她会让表哥和贺小姐过去。等过两天,自己事情忙完了,就会就他关注的问题,写一份详细的手术报告,供他参考。
出来,她正要脱掉白大褂,离开医院,一个护士迎面找来,说傅明城请她去一下。
苏雪至戴上口罩,来到病房。
傅明城住在一间单人高级病房里,两个专门护理的护士都在,一个替他测量血压和心率,另一个记录。两人做完事,和苏雪至笑着打了声招呼,随即走了出去。
苏雪至观察了下他。
他的面容虽依旧苍白,血色不足,但精神看着还是不错的。翻了下护士每隔半个小时就测量记录一遍的体征数据,再搭脉,亲测了下他的脉搏,很是平稳。
他能平安,苏雪至真心感到高兴,恭喜他脱离危险,叮嘱他接下来要好好配合治疗,争取早日恢复健康。
“傅先生你自己就是医师,要注意的事,就不用我再多说。”她微笑,“刚才护士说你找我?什么事?”
“我听说手术里是你想出了法子,解决了输血的困难,救了我的命。”
他看着站在病床边的她,说道,声音带了几分元气不足的虚弱。
苏雪至笑道:“这是迫不得已的法子,你不用谢我。刚做过手术,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她转身要走,忽然听到傅明城又叫了声自己。
“你知道那天在火车站里,我本来想对你说什么吗?”
苏雪至停步转头,看着他,略略困惑。
他凝视着她露在口罩外的一双眼眸,眼睛一眨不眨,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本来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倘若能叫我有幸,也同样获得你的感情,那么于我而言,将会是一件无比的幸事。”
苏雪至惊呆了。
是真的惊呆了。
这段话这么长,不可能是自己听错。
他说他喜欢自己?他喜欢一个男人?
她诧异地看着病床上的傅明城,对上了他凝视自己的两道目光,突然,若有所悟,什么都明白了。
她勉强压下自己震惊而凌乱的心情,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傅明城的眼里流露出一缕温柔的笑意,轻声道:“对不起,我知道我让你受惊了。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早在去年,还在省立医校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了。”
“你还记得去年的圣诞节吗,你喝醉了酒,受了点伤,我送你回去,当时就感觉你有点不对劲,后来你跟我说,你不想做男人,想做回女孩儿,我……”
他微微一顿。
“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但我大概猜到了你的事。后来你来天城,我和你相处越多,我就越发感觉,我慢慢喜欢上了你,这种感情是我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我知道,你以现在的身份生活,有你的苦衷,我不想给你另外造成困扰或者压力。另外……”
他苦笑了下。
“最近我的直觉也告诉我,你和贺汉渚的关系,大概也不像你们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我承认,我的心里有点乱,甚至充满嫉妒。这次你留在京师没回来,那天我去贺家看你,我故意告诉你叶先生的消息,我想将你接回来……”
他闭了闭目,慢慢吁了口气,再次睁开,继续道:“其实在这之前,好几次,我都想向你坦白,想向你表达我对你的感情,但我顾虑重重。这一回……”
他停了一下,神色忽然显得有些激动,想坐起来些。
“你不能起来!”
苏雪至反应了过来,上去,将他一把扶住,压着他,让他躺回去。
他握住了她伸向自己的手。
“苏雪至,今天早上,当我完全地醒来,你知道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我很庆幸,我还活着。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人生的无常。差一点我就这么死去了,倘若再不让你知道我对你的仰慕和感情,我怕往后就没有机会了。”
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
“等这一回我出了院,你能给我一个机会,容我追求你吗?我可以等你的,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一辈子。只要我也能得到你的感情,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凝视着她,缓缓地道。
贺汉渚在中午时分,将车开进天城,径直来到清和医院。
他熄了一路燃得滚烫的引擎,下车,大步入内,走到了护士台前,向坐在后面的一个护士询问苏雪至是否在这里。
护士是位年轻小姐,不认得本城卫戍司令,见来的是个年轻英俊的男子,眉间仿佛隐隐积着几缕沉郁之色,不禁暗暗紧张,急忙点头:“苏医师在的!”
“她在哪里?”
“刚才我看她出来了,后来又去了傅先生的病房。”
护士指了指方向。
贺汉渚看了眼病房的方向,待要走,迟疑了下,又停步问:“这几天她一直都在这里吗?”
护士小姐点头:“是的。那天就是苏医师将傅先生送来医院的。傅先生做完手术,刚开始情况不稳定,苏医师连着两夜都在这里值班,一步也没离开过!”
贺汉渚顿了一下,道了声谢,终于,迈步往病房走去。在走廊上,他看见那扇门里出来了两个护士,低声说着笑走了过来。
“……苏医师对傅先生真是上心。他们应该是好朋友吧?”
“听说以前本来是傅先生的学生。”
“这样的啊!难怪。嗳,你说,刚才傅先生叫我们出来,是想对苏医师说什么?”
“不知道,应该是有些私下感谢的话,不便叫我们听到吧。要不是苏医师,傅先生恐怕就有性命危险了……”
护士说着话,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
贺汉渚朝着前面的门继续走去,越近,步伐变得越慢,这一路驱使着他赶来这里的那一口心气,仿佛也在渐渐地离他而去。
门的上方嵌着玻璃,玻璃后的帘没拉紧,透过缝隙,贺汉渚终于看见了她的背影。
他听不清她和病床上的人在说什么话,就这样远远地立在外,隔着门,默默地看着,渐渐入神,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问话声:“先生,请问您有事吗?”
他猛然惊醒,转头,见是一个路过的护士停在不远处的身后,戒备地盯着自己。
他顿了一顿,不再看了,转身,一言不发,走了出去,离开了这个地方。
来时,一路炙着他的满腔嫉妒和恼怒,在此刻出来之时,早已是荡然无存了。
他有什么资格嫉妒,又有什么资格恼怒。
她的表兄曾亲口告诉过他,她从前就喜欢着傅明城,甚至为他投了河。
他的眼前,是他方才的亲眼所见。她对着傅明城,照顾他的时候,是如此的温柔。即便戴着口罩,她的眼中也充满了对他的关切和爱护。这叫他想起自己受伤后她的态度,天壤之别。
她就没有对自己这么温柔过,从来没有。
她答应了他的求爱,不过是愈发证明他的无耻。是他利用了她的涉世未深,诱惑了她而已。
贺汉渚压下心中涌出的酸涩,又想起了今早和曹小姐的偶遇,也再次想起自己曾对王庭芝说过的话。
王庭芝全然地信他,他却出尔反尔,自欺欺人。
他在车里坐了片刻,缓缓地抬手,摊开右掌,盯着掌心。
杀人染上的血,早已洗去了,看不出半点的痕迹。
但染的血,实在太多了,一重又一重,血的味道,早已渗入了掌心的纹路,无论怎么洗,也是洗不去了。
他能闻到自己手上的血味,清清楚楚。
忽然又想抽烟了。
他收掌,习惯性地伸手到车的一只暗屉里,摸了个空,才想了起来。
他在戒烟,车上的烟都已经扔了。
他忍着想一拳捶烂什么东西的冲动,郁躁地揉了揉额,心头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
他昏了头了!
回来后,居然没想起过她!
不像别人。她应该对自己很是担心,真正的担心。
还是先回公馆,向妹妹报个平安。
贺汉渚压下纷乱的心绪,发车回到贺公馆。
门房老夏见他忽然回了,喜出望外,但紧接着又告诉他,小姐不在家。
就在片刻之前,和校长的太太亲自过来,将小姐接去了她家,晚上一起吃年夜饭。吴妈也一同去了,帮忙做饭,家里现在只剩梅香一个小丫头。
梅香闻声跑了出来,说立刻就打电话到和家,让小姐回来。
贺汉渚吩咐:“不必让小姐回来,就在和家一起过年吧。你跟小姐说一声,我回来过即可。我等下还有事,要走的。”
梅香答应了,扭头往里跑,立刻要去打电话报平安,忽然,听到身后贺先生又叫了声自己,赶紧跑了回来。
“贺先生,你还有事?”她看着始终坐在车里就没下来过的贺汉渚,问道。
贺汉渚微微低头,盯着早上放在车里的那只礼盒,拿了起来,从车窗里抛了出去,扔给等在门口的小丫头。
“送你的!”
下午两点钟,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地穿行在天城的街道之上。
车窗外,大街小巷里,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人人笑容满面,哪怕这一年再不顺利,街坊街头遇见了,张口也是恭喜发财高升利市。而那些行色匆匆,在这最后一天还行在路上的跋涉之人,则是为了能赶到家,吃上全家人一起吃的那顿年夜饭。
离天黑还早,意寓着除旧迎新的零星的炮仗声,已开始迫不及待地回荡在这座城的上空。
人人都有自己的来路,也有归处。
唯独他没有。
旧年的最后一天,剩下的这十个小时,他该去什么地方,又有什么地方可去。
一时之间,他竟有些想不出来。
……
苏雪至从医院里走了出来,看了眼时间,下午两点钟。
她知道有一班下午三点的火车,到达那边,是晚上十点多。
从医院到火车站,大概半个小时的路程。现在还能赶得上。
她叫了辆东洋车,让送自己过去。
除夕日的最后半天,火车票便不似之前那么紧张了。
即便依然买不到票,也没关系,她可以买站票。
只要能去就行。
她坐在车里,经过电报局的门口,忽然想起昨晚贺兰雪再次向自己询问是否有她哥哥消息时流露出的担忧之情,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她忽然有点不放心,决定打个电话再问一下。
她让车夫先停车,跑进电报局,往贺公馆打了一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梅香,告诉她说,贺小姐在中午时,就被和太太给接走了。
苏雪至微微松了口气。
和太太温柔而体贴,去了她那里,就会很热闹。希望那样的气氛,能让贺兰雪暂时忘记忧心,先好好过个年。
她说了声知道了,正要挂电话,听见梅香在那头又道:“苏少爷,你还不知道吧,贺先生今天也回来了!就刚才到的!他还送了我一支口红!是丹琪牌子的,可贵了!我们小姐也有这种牌子的口红!贺先生可真好啊――”
苏雪至猛地睁大眼睛,反应了过来,一下挂掉电话,掉头就冲了出来,坐上那辆正在等着的东洋车,报上贺公馆的地址,让立刻过去。
半个小时后,快三点钟,她赶到了贺公馆。
梅香兴高采烈地告诉她,贺先生来过,但很快又走了,说另外有事。
“呶,苏少爷你看,这就是贺先生今天送我的口红!你看,漂亮吧,老天爷!还包得这么好看!我真是舍不得拆!可是不拆,我又不知道贺先生送的是什么!我等下就把它包回去――”
苏雪至看了一眼那支眼熟的暗金色印玫瑰的细长膏管,打断了小丫头的话,迫不及待地问:“他有说去哪里吗?”
梅香摇头,茫然:“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贺先生让小姐不用回来,晚上就在和太太家里过年……”
苏雪至从贺公馆里走了出来,坐在东洋车里,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她不明白,贺汉渚既然在今天回来了,还到了天城,他为什么不去找自己。
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她感觉他在生气,生自己的气。
但他为什么生气?到了天城,又为什么不去找自己……
等等!
他不可能不去找自己的!
“先生,还要去哪里?”
车夫拉着车杆等了片刻,没听到指令,回头问她。
“清和医院!”
这个除夕日的下午三点半,她折回到了清和医院,冲到护士台前,向护士描述了贺汉渚的容貌,问今天有没有这样的一个人来找过自己。
护士立刻就想起了中午的那个人,点头:“是,是有这么一位先生来问过你,我还给他指了方向,过了一会儿,我看他出来了。我以为他以为找过你了。”
近旁,另个护士插话道:“苏医师,原来那位先生是找你的啊?我当时正好路过傅先生的病房,看他就那么站在门口,也不进去,也不走,有点奇怪,我就问了一声,他什么也没说,掉头就走了――”
苏雪至顿时明白了过来,全部都明白了。
这个蠢男人!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蠢男人!
他的脑子里装的,到底都是些什么。
等她找到了他,她非得狠狠地敲他脑袋,把他的头给敲肿了不可!
她丢下了还在说话的护士,转身就冲出了医院。
他会去哪里?
不在贺公馆,难道是司令部?
苏雪至立刻又上了那辆还在等着的东洋车,让车夫拉自己过去。
四点多,她赶到了卫戍司令部。
大门紧闭,只有一个卫兵在站岗,告诉她说,贺司令没现身过。
犹如当头一盆冷水,苏雪至的希望又落空了。
也不在司令部,难道……
他是去了天城饭店的那家俱乐部?
苏雪至觉得自己的想法荒唐,但也说不准。
男人昏了头的情况下,会干出什么事,谁都说不准。
他不是一气之下,还去找过唐小姐,差点干了那种好事吗?
现在他又生气了,去那种地方找开心,也是说不定的。
在五点钟,天色擦黑的时候,苏雪至又赶到了天城饭店,跑了进去,来到之前自己被他带进去过的俱乐部,要进去,被拦在了门口。
大年三十的晚上,这里不但没有关门,反而更加热闹了。
隔着厚重的门,苏雪至就听到了里面发出的阵阵嘈杂之声。
她仿佛看到了贺汉渚在里头,和那些衣着暴露的女人喝酒调情的一幕,心里突突地冒出了一阵火气。
他最好不在,真要是在这里,有他好看。
侍者认得这里的全部会员,说她不是,不让进。
苏雪至就问贺汉渚在不在,侍者态度傲慢:“无可奉告!”
苏雪至强忍怒气,说自己是贺汉渚的外甥,上次跟着他来过这里的,现在有急事找:“要是耽误了,你担待得起?”
侍者这才收了傲慢,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眼,突然哦了一声,记了起来,态度立刻变好,说自己也是刚刚轮班来的,不知道贺司令在不在,可以放她进去找一下。
苏雪至冲了进去,在令人眼花缭乱的炫目灯光里,在震耳欲聋的嘈杂声里,在搂着漂亮女郎饮酒作乐的人堆里,到处地找,找了好一会儿,确定,他好像确实不在这里,出来,停在饭店的大堂里,一时茫然,不知自己还能去哪里找。
也是这种时刻,她又一次地感觉,她对贺汉渚这个男人,真的是半点也不了解。
她除了知道他说他喜欢自己之外,她不知道他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平常会去什么地方。
她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
她扭过头,见竟是唐小姐。
唐小姐披着一件白裘披肩,红唇精致,款款地走到她的面前,说晚上来这里有个约会,刚恰好看见了她。
“苏先生,我见你从俱乐部里出来,门童说你想找贺司令?”
苏雪至望着她。
她立刻道:“你稍等,我打几个电话,问问贺司令以前经常会去的地方。”
她走了进去,借用大堂电话打了出去,过了一会儿,走了回来,神色抱歉:“苏先生,我问过了,都说没见到他。”
她一顿,狐疑地看了眼她:“你和贺司令……”
苏雪至微微一笑,向她道了声谢,转身,走出了饭店。
五点半。
天已经彻底地黑了,万家灯火,家家户户,都在吃着年夜饭了。
苏雪至先前的生气早已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惶恐和焦急。
这个除夕的夜晚,他到底去了哪里?
她茫然地望着周围,身后,在远处,城北的方向,突然升起了一道烟火,冲上夜空,“啪”的一声,在夜空爆炸,放出了一圈炫目的烟花。
苏雪至远远地眺望着,就在烟花绽放最为绚烂的那一刻,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想到了那个地方。
两个人的约定!
约好的,她在那里等着他!
旧年还没有过去,还有最后的六个小时!
刹那间,她胸间一阵热血沸腾。
不用再找了!
她就回那里去,不管他在不在,她要过去,去履行自己的诺!
苏雪至奔下了饭店的台阶,坐上那辆今天被自己包下的东洋车,再次回到贺公馆。
她检查了贺兰雪停在庭院里的那辆汽车,确定油量足够,又在贺汉渚的房间抽屉里找到了一支填满子弹的□□,带上,随即开车上路。
她是在晚上六点出发的,沿着双城之间那条几百年来被行人和驮马踏出的官道,一路向北,疾驰而去。途中走错了两回道,折了回来,在一番折腾过后,终于,历时五个多小时,在这个旧年除夕的深夜,在晚上十一点多,在满城爆炸的绚烂烟花和震耳欲聋的炮仗声声里,开到了丁家花园。
她拍开了门,在老鲁诧异的目光注视之中,问贺汉渚在不在。
老鲁点头:“在的!在的!孙少爷也是晚上回来的!就是比你早些!这么巧,苏少爷你怎么也回来了――”
苏雪至的心在跳,这一路的所有疲惫和不确定,在听到他也在的这句话后,全都消失了。
她冲了进去,奔上二楼,来到他的书房,一把推开了那扇半开着的门。
书房里没有开灯,但她看见了一道人影。
窗户开着,他就靠在窗前,在抽着烟,眺望着窗外夜空之中那片不断腾空爆炸的烟花,看得似乎入了神,连她的到来,都未曾觉察。
苏雪至走了进去,啪的一下,拉亮了灯,在他猝然回头的那一刻,盯着他咬着烟、仿佛瞬间凝定了的脸,一字一句地道:“贺汉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分明已经到了天城,你竟不见我?”
他和她四目相望了片刻,终于,慢慢地转过身,将嘴里的香烟拿掉,掐灭在了窗台上,沙哑着嗓问:“你怎么来的?”
“开着你妹妹的车来的!我一个人,开了五个多小时!”
苏雪至将藏在身上的手|枪拿了出来,压在了书桌上。
“带着这个!从你公馆的房间抽屉里找到的!”
她朝他走过去,停在他的面前。
“我没忘记我说过的话。我会在这里等你回的!”
带着几分负气和委屈,她紧紧地盯着他的眼,又道。
贺汉渚望着她,一动不动。
窗外,对面不远的一道巷子里,忽然噼里啪啦地爆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竹之声,一股淡淡的硫磺的味道,也随风慢慢地飘入了书房。
苏雪至的职业病顿时又犯了,立刻想到了他的老毛病,暂时压下心里对他的不满,立刻伸手,要去关窗。
就在她动了一下身子的那一刻,他突然伸手,将她一把拉进怀里,下一刻,他低下头,便**了她的嘴。
他亲吻她,是此前未曾有过的凶狠的亲吻,苏雪至很快就被他吻得透不出气了,这个晚上,一路的焦急和火气,也全都消尽了,再不留半分。
他好像洗过澡了,冲入她鼻息的混合着烟和体皂的男人的气息,令她有些迷醉,双腿发软。
她忽然感觉,自己竟是这么地喜欢他,喜欢着这个叫贺汉渚的男人。
再大的不满,再多的委屈,只要他的一个亲吻,她就能全部地原谅他。
她情不自禁伸出双臂,紧紧地勾住了他的脖颈,仰着自己的脸,好让他能更方便地亲她。
就在她有些意乱神迷之际,他突然放开了她,将她发出的一道猝不及防的低低惊呼声中,将她一把扛在肩上,一言不发,带到他的卧室,反锁了门,放在床上,大步过去,唰地一把扯上窗帘,将夜挡在了外,随即返身,压了下来,再次激烈地吻住了她。
夜空烟花绽放,光芒时不时地投在了窗帘上,房间里的光线,忽明忽暗,苏雪至双眸半睁半闭,被压着,在外面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鞭炮和炮仗声中,任这男人对自己为所欲为。
很快,衣裳的领被撕扯开了,露出了一片白棉束胸。就在她半是紧张半是战栗,尽量想要放松自己身体的时候,忽然,她感到这个男人又停了下来。
片刻后,在她不解的等待里,他动了一动,缓缓地附唇到了她的耳畔,哑声道:“你可以阻止我的,趁现在还能停――”
他顿了一下。
“我不是个好人,不值得你这样对我。我实话告诉你吧,这趟出去,我是在杀人。我上了一条船,上去了,我就没法控制方向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明天会是怎样,更没法向你保证,你要是成了我的女人,明天将会怎样――”
“你可以后悔的,你要是后悔了,现在就可以走,你当之前什么都没发生,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我做你表舅。我向你保证,我在,或者我没了,我都会尽力,保护好你和你们苏叶两家……”
他停了下来,沉重的身躯压着她,脸埋在她的耳畔,寂然。
苏雪至一动不动,片刻后,突然,用力地推开了压着自己的男人。
他从她的身上滚了下去,仰面,躺在了床上。
苏雪至翻身起来,一个抬腿,跨坐在了他的身上,将他压于下。
她俯身,伸出手,够到了床头灯,开灯,居高俯视,盯着被制在了自己身下的这个男人的眼。
“没用的东西!勾引了我,现在又想逃了?”
“我有我自己的明天,用不着你给!你怕什么,怕我要你负责我的一生吗?那么我也实话告诉你,我没打算找丈夫,我也不需要……”
她在男人目不转睛的注目和持续的不定气息声中,缓缓地,一件件地除了衣裳,最后只剩下白色的细棉束胸。
当着他的眼,在他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中,她解了它,终于,完全地释放了平日被束缚的身子,看着他。
贺汉渚望着眼前这一副沐浴在柔和灯光下的身子,喉结微动,双手却仿佛僵住,摊在床上,不动。
苏雪至等了片刻,点头,轻声道:“明白了,看来我是让你失望了。没关系,我无意勉强,那么你也当我没来过吧――”
她一个翻身下去,拿了自己的衣物,背过身,要走。
贺汉渚眼角泛红,咬着牙,一言不发,猛地将她拽了回来,一下便将她压倒,恶狠狠地摁了回去。
“你这个……”
他咬着牙的低语声,被窗外又一阵突然爆发的巨响给淹没了。
爆竹和炮仗的声,此起彼伏,响彻耳鼓,如充盈满了整个宇宙。
新一年的子时,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