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至午后接到了傅明城打来的一个电话,说他整理好了手头他父亲生前的医疗记录,但还有一部分在清河医院,问她有没有时间,可以一起过去遴选。
将近学期期末,本科班的课程安排变少,主要是以学生自习和实验居多。苏雪至下午没有课,校方想在放假前将船王纪念陈列室的内容初步定下来,她便答应,说尽快赶去清河医院,让傅明城稍等。但他说开车很方便,自己接她应该更快。苏雪至只好等他来,最后乘了他的车,一起到了医院。
整理好有价值的医疗资料并归档后,傅明城说,木村太太今天过生日,所以木村院长没来医院,在家中陪着太太。得知他们今天可能来医院,让他代为转话,请苏雪至和他一道去往家中吃顿便饭。
苏雪至考虑自己和对方素无往来,有些不便,便婉辞,傅明城却说,木村院长拜托他,如果可能,务必将她请过去,有事想请她帮忙。
苏雪至实在想不出来,木村会有什么事要自己帮忙,但话都这么说了,也就不好再推,于是随了傅明成一起去往木村家中。
路上,傅明城告诉苏雪至,木村喜欢清静,宁可每天来回,家住城外的一处山村附近,家里只有一位太太,多年前就随他来了中国,平时太太在家,夫妇感情很好。
“你不必拘束。木村太太是有一半中国血统的,人也非常和善,你见了就知道。”
木村家果然住得很偏,南城出去之后,又开车开了将近十里才到,在一个村落的山麓附近。外面看起来,是座经过改建的中式四合院子。傅明城说,以前这里是个私塾,后来私塾关门,这个地方就被木村盘了下来,改建成居所。进去后,庭院古朴,松柏苍翠,整洁而干净,门口题有南阳居三字汉字书法,笔法圆润,字形端庄。
“这几个字是木村先生自己写的。他非常崇拜三国时的诸葛亮,所以取名南阳居。”傅明城解释。
木村和太太一道出来迎接客人。
确实就像傅明城说的那样,木村太太十分温柔,笑容和气,不但能说中国话,接待亦是非常得体,让苏雪至很快就消除了初次登门的陌生之感。主客见面过后,木村太太带着第一次登门的客人,略略参观了一下房舍,苏雪至看见客厅的墙上挂了一张三口全家福的照片。
看照片,应该是年轻时的木村夫妇。太太膝上,抱坐了一个小女孩。
见客人目光被照片吸引,木村太太微笑:“她是我和木村君的女儿。可惜很多年前,不幸生病去世了。我们后来再也没有孩子。所以木村君经常对我说,每次当他帮孩子治好病,他就会觉得,我们女儿的生命,好像在那个孩子的身上得以延续。”
苏雪至不禁想起木村为周小玉特意建医疗档案的事。不但医者仁心,令人起敬,原来还有这样的一段往事。
冬日天黑得早,吃过晚饭,木村请客人喝茶,谈及清和医院之前因为那桩手术意外而惹上的官司,除了感叹术后感染防不胜防,更为自己上次的失误深感愧疚。
现在,像败血症、心内膜炎等病症,都被认为是“绝症”。一旦罹患,基本就是死亡。
就在前几天,军医学校附属医院也接治了一个受伤的士兵,士兵伤口已经感染,转为了心包炎,尽管和校长全力救治,但士兵还是不幸死去了。
苏雪至当时就在现场,眼睁睁看着那个看起来不过才十七八岁的年轻士兵就那样死在了自己的面前,而自己束手无策。
原本,像这种感染,青霉素完全可以应对。
现在听木村又谈及这个问题,苏雪至心里愈发感到早些做出抗生素的必要性,且这才知道,原来到了现在,清和医院这一块的医疗许可还没恢复。
木村说完,竟转向苏雪至,跪坐在榻榻米上,以额叩地,对她恭敬地行礼,说:“十分惭愧,虽然知道不该开口,但实在没有办法。因为没有这方面的许可,之前已经赶走了不少病人。这件事情,想拜托苏君您帮忙,以便能让医院早日恢复正常的医疗活动。”
苏雪至忙辞礼,说自己很愿意帮忙,但实在不知道能做什么,让他不要这么客气。
木村说,医疗管理的权力在警察局。他之前也找过孙孟先,想让警局重新委派专家对清和医院进行审核,以便再次发放许可。但孙孟先大约不想多事,这个事一直压着,不予**。
他听说苏雪至和卫戍司令贺汉渚不但是亲戚,且平日相交丛密,所以今天借着太太生日,厚颜将她请来,恳请她能帮自己,将医院的困境转达到贺汉渚的面前,希望出手,予以解决。
苏雪至十分诧异。
她一直觉得自己和贺汉渚关系一般,也没什么私下的往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在别人的眼里,自己和他竟然已经熟密到了这样的程度?
对清和医院的困境,同样身为医者,苏雪至自然能够理解,也颇为同情。见状,只好说道:“其实我和贺司令只是关系很远的亲戚,平常也没什么往来,我怕我对他并不具备任何的影响力,木村先生您应该是误会了。这个事,我是有心无力,所以不敢答应,怕耽误您的正事。不过,据我所知,贺司令也算是个开明的人,所以我建议您,不妨找个机会直接求见,或者写信,陈述您的困境。事关医疗民生,我相信他一定不会置之不理。”
木村感谢她的建议,说照她说的试试,尽快联系。
做客完,晚上八点多,外面雨下得很大,因为是山里,气温更低,头顶的瓦面上响起撒豆似的声音,竟又落下了冰雹。
再待下去,怕路更不好走,傅明城和苏雪至向主人辞别,开车沿着来路出山,没想到才开出去几里,就遇到前方道路坍塌,汽车开不过去了。
这里偏僻,附近只有零星几个村落,这个时间,除了车灯照明,路上漆黑一片,根本看不到半个人,弃车走路回城,不现实,没有办法,开了回来,今夜只能留宿木村家中,等明早天亮了再走。
木村先生晚上喝了些酒,已经去睡了,太□□排折返的客人住宿。
铺盖足够,照日本人的习惯,往地上铺便可,简单方便。她问两人,今晚是要同住一屋,还是各住一屋。
苏雪至虽然已开始习惯和同寝的男生睡在一个屋里,但在她的感觉,蒋仲怀他们都是哥们一样的人,几乎没有性别区分了。
而傅明城,自然不一样。
苏雪至还没开口,就听一旁的傅明城说道:“我晚上睡觉习惯独眠,边上有人,怕睡不好。麻烦您了,帮我和苏君各自安排房间吧。”
木村太太笑着应好,忙去准备。
苏雪至没想到他也有独眠的要求,正好,省了自己开口,看向他,见他也转向了自己,笑道:“你不要见怪,真不是我不愿和你同住。实在是我睡相不好,怕打扰了你的休息。”
人人都有自己的隐私,苏雪至当然理解,而且,求之不得,就说没事。
房间准备完毕,晚上九点还没到,睡觉稍早了些,傅明城邀她烤火小坐。两人围坐泥炉,他用炉火温着一壶清酒,烧着松枝。
耳边十分安静。松枝在火里哔啵作响,瓦顶有OO@@的雹子声。
傅明城今晚谈兴颇浓,主动和她说了些他从前在东京留学的往事,又谈及与室友同寝,说因为生活习惯不同,颇多不便,后来申请独立住宿,搬了出去,这才得以安生。
“苏雪至,你现在住得真习惯吗?要是有需要,自己不便开口,你和我说,我可以帮你说两句话的。”
苏雪至已经租好了房子,现在也不是一周才能出去一次,借筹备船王纪念陈列室,可以随时出去。
虽然日常还是有些不便,但最难熬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个学期也快放假,没剩多久,现在要是莫名又搬去独寝,怕惹来没必要的猜疑和侧目。
她斟酌了下,说现在暂时不用,谢谢他的好意。
看期末考核成绩了。万一要是达不成目标,下学期没的选,还是只能住混寝,到时候再想法子吧。
傅明城应好。
酒温好了,他取了过来,要给她倒。
苏雪至忙阻止,说自己不会喝酒。
她逐渐发现,现在的自己酒量很浅,稍饮即有酒精反应,怕出事,在外一概拒饮。
傅明城看了她一眼,也没强劝,自己斟了一杯,喝了一口,笑道:“也是。记得去年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圣诞节在省立医校里,你就不小心喝醉了酒,出来摔了一跤,恰我遇到,送你回了你舅舅家。”
他感叹了一声:“真的是光阴似箭,才一年而已,却物是人非。现在想起来,感觉那时候的事,竟仿佛极其遥远了。”
苏雪至听他提及从前的事,使劲回忆,依稀终于想了起来,好像确实有那么一回事。当时好像手脚还擦破了点皮,是他带着自己去医务室处置了下,然后送回舅舅家。
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和自己并没直接关系,苏雪至不是很想提,加上刚才走神之时,又想起这些天一直困扰自己的关于表哥上次在贺汉渚那里惹下的口祸,不知道到底有没惹他疑心,有点心不在焉,含含糊糊应了两句,就说有点困了。
傅明城立刻起身。
苏雪至和他道了声别,回到自己的房间,关门洗漱了下,睡了下去。
她睡不惯地铺,加上心事,第二天,天蒙蒙亮就起来了,发现外面已经下雪了,周围变成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傅明城也早早起来了。
吃过早饭,木村家的一个仆役回来报告,说附近的村民已经将道路清理好了。
两人向木村夫妇辞别,预备回城。
通往木村家的一段积雪道旁,此刻,正立着一人。
是贺汉渚。
他是今早五点多出城的。
昨夜一夜无眠。他被心底灼滚着的不快和怒气驱着,实在等不及了,一大早就直接来了这里。
他要亲眼看看,那个苏家的女儿,满口谎言者,女骗子,当被自己当面戳穿她的伪装之后,她将会呈出如何的一番面目。
远远地,他看见木门开启,主人夫妇出来,殷勤送客。
一道身影入目。
她出来了!立在屋檐下的一段石阶上,环顾四周。
风吹着她利落的一头短发,眼眸明亮,顾盼生辉。
贺汉渚总觉得她仿佛就要看见自己了,忽然竟有点心虚之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站定,再次看了过去。
她穿了件鱼白色的西服常服外套,下面是条格子马裤,可能没料到天色骤变下雪,衣衫显得略微单薄了些。
她手上有条围巾,展开,随意系在肩上,这时傅明城也跟了出来,替她撑开伞。
她转脸,朝对方笑了笑,似乎道谢,随即接过伞,自己打着,踏着积雪,朝停在门外的汽车走了过来。
傅明城立刻上来,帮她打开车门。
她朝傅明城点了点头,合伞,随即弯腰,坐了进去。
傅明城也上了车。
贺汉渚看着这一幕,心里竟生出了一种她和傅明城极是登对的感觉。
昨夜那令他一夜无法入眠的所有恼火和不满,似乎随了这种感觉,也忽然地消散了。
傅明城启动汽车,暖车后,缓缓地驾车而出。
他原本应当立刻上去,将她从车里叫下来,带走,质问。
傅明城是挡不住他的。
只要他想做,没有谁能阻挡。
但是他却立着,动弹不得,只看着傅明城开车,将她带走,渐渐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里。
一阵风过,簌簌声里,头顶的树枝上落下了几簇积雪,跌溅进了他的衣领里。
冰雪沾上他衣下皮肤的热气,很快融化,沿着他的背,往下延伸。
衣下很快变得湿漉漉的,一片冰冷。
他那颗原本被恼怒充斥了大半夜的心脏,好像也跟着,慢慢地凉了温度。
像窗纸落了雪,融化,浸湿,没有破,却变得软绵绵的。
贺汉渚忽然觉得没有滋味,极是无趣。
这是怎么了。
一夜不睡不说,他居然还做出了这样无聊可笑的事。
苏家儿子是儿子还是女儿,又关他什么事?
显然,她想隐瞒,不愿向外人暴露家族的秘密。
自己偶然得知而已,凭什么去逼问她?
再想,受到的所有欺骗和羞辱,也都是自找的。
是他看上了她,有了让她娶自己妹妹的念头。
也是他蠢,信了谎话,想着要给她治病。
用个不大好听的形容,全是自己倒贴的。
她一直在推辞,并没有半分主动要靠近自己的意思。
现在,他又有什么立场去质问她向自己隐瞒这个秘密。
就凭她叫了自己几声表舅?
再站片刻,又一阵风来,头顶再次簌簌作响。
贺汉渚没动,任冰冷的积雪落满了一头,看了眼霾天,最后慢腾腾地摸出一支香烟,低头,用手挡风,啪啪地打着打火机,打了好几下,才点着了,抽了一口,转身,靴底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