逞骄 第52章(王太太是个急性子的人,何)

王太太是个急性子的人,何况是关乎儿子一辈子的这种事,恨不得立刻就能消除祸根。和兄弟商量完分开后,一个人想了片刻,向家里的下人问了句儿子,被告知公子早起就一直在房里没出来,好像还在睡觉。

已经快要中午了。

王太太皱了皱眉,不再犹豫,去了儿子的房间,推门进去,果然见儿子还躺床上,头蒙着被,一动不动,于是上前扯开他被子,责备道:“你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来!当心被你爹知道,又要说。”

她说完,见儿子睁开眼睛,却没什么反应,两只眼睛看着头顶天花板,出神的样子,越发觉得儿子被勾走了心魂,压下心里的不快,坐到床边,问:“庭芝,你这些天到底是怎么了?你爹寿宴过后,我看你整天闷在房里,都不大出去了。你要是有什么心事,尽管告诉娘,娘一定会帮你的。”

王庭芝懒洋洋开口:“没什么事,就是这几天有点累。娘,你不要管我,该干什么,你去干什么。”说完又闭上了眼睛,朝里翻了个身。

王太太盯着儿子背影看了片刻,忽然单刀直入:”你跟那个苏家儿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王庭芝一下睁开眼睛,转头:“什么什么关系?能有什么关系?你什么意思?”

王太太盯着儿子:“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因为这个苏家儿子,所以才不肯娶亲。”

王庭芝一张脸蓦然胀得通红,咬牙掀开被,从床上一跃而下,快步走到房门后,一把打开门。

“我不娶兰雪,跟他有什么关系?我要起来换衣服了,娘你赶紧出去!”

王太太却不走,依然坐在床边,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这就亲自去找那个苏家儿子,我去问问他。”说完站了起来,作势就要往外走去。

王庭芝仿佛被针戳了一下,倏然变色,迅速上前拦住。

他盯着自己母亲,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娘,你给我听好,我跟他没有任何的关系!我那天之所以那么说,只是不想你给我安排婚事,我现在还不想结婚!就这么简单!我不许你过去打扰别人!”

王太太端详了儿子片刻,脸上露出笑意,站了起来,走到儿子面前,若无其事道:“你不早说,原来是吓唬**,这样就好,那娘就放心了。行了,没事了。都快中午了,不要再睡觉,赶紧起来。厨房里做了你爱吃的东西,别饿了,娘先走了。”

儿子从小到大,对什么都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更不用说对外人的态度了。

刚才提到那个苏家儿子,他的反应,竟然会这么大。

王太太从儿子房间里出来,心里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一阵惶恐不安,又是一阵愤怒和焦虑。一个人回到屋里,思虑了片刻,想到自己这辈子就剩下这么一个儿子了,丈夫却还有几房妾室,个个都比自己年轻,保不准哪天说不定就生出个什么,心里一阵激灵,不再犹豫,立刻起身出去,坐上了车。

贺汉渚今早从火车站回来,与王孝坤分开后,径直回了司令部。

豹子向他禀告,陈英那边今早派人悄悄来了口信,全部安排完毕,扫尾干净了,请他放心。

贺汉渚倒并不担心陈英那边会出什么问题。他一个人,闭目靠在椅子里,脑海里过了一遍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当时之所以那么巧,他恰会及时出现在那里,起因是他多看了一眼。

当时他与寿星王孝坤一桌,陪着他,与同桌的贵宾推杯换盏之时,无意之间,看了眼不远之外相隔几桌的苏家儿子,见他站了起来,退席而出。

这原本非常普通,并没什么,但是有点特殊的是,他留意到和苏家儿子同桌的陆家儿子,在他起身走时,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背影。片刻之后,很快也站了起来,跟了出去。

陆家的这个儿子,平日品性,贺汉渚也是略有耳闻。知道他喜好男风,劣迹斑斑,从前曾因为逼迫一个看上的普通人家少年,弄出了人命,被陆宏达压了下去,最后赔了点钱了事。当时便有些不放心。

苏家儿子毕竟是自己认了的亲戚后辈,在这里万一要是被盯上,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儿,以自己的身份和与他的关系,到底是管还是不管?

管,是个麻烦事,不管,相当于打自己的脸。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防患于未然,加上他当时也不是很确定陆家儿子出去,到底是不是冲着苏家儿子的,所以悄悄叫了豹子,吩咐了一声,让跟上去看一下。

豹子很快回来,告知说,陆家儿子不但确实尾随苏家儿子去了,王庭芝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也跟了过去。他感觉事情不大对劲,出于谨慎,所以立刻回来告诉他。

贺汉渚没有想到,怎么凭空又掺和了王庭芝,隐隐觉得要出事,于是立刻离席,亲自过去查看,结果等他赶到,还是迟了一步,王庭芝已经打死了人。

出了人命,死的还是陆家的儿子,不给个交代,这个事恐怕是没完的。

自己若不管,任凭王庭芝站出来去承担抵罪,这不但是他不愿看到的局面,而且,他的父亲王孝坤,甚至最后连自己,难免都会被卷入这个事。

不论是个人感情,还是从大局考虑,王庭芝必须不能是打死人的那个人。

现场摘除王庭芝,剩下就是苏家儿子。

如果把苏家儿子推出去顶罪,事情倒是简单,很容易解决。即便他自己不认喊冤,也没人能听到他的声音。这是一个相对容易的操作。

但是当时,他很快就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虽然这个苏家儿子有些倔强,不听话,看着也不是很好用的样子,至于写给自己的那封信,解释拒绝的理由,说实话,他也是半信半疑。但无论如何,毕竟之前帮过自己,也是叫自己表舅的人,将他推出去作替罪羊,说实话,有些可惜。

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连他一并护住,另外想办法,来解决这个麻烦。

现在麻烦算是解决了。陆宏达怎么想,并不重要,即便他认定自己是真正背后操作的人,于贺汉渚而言,也根本无足轻重。

就好像自己现在还不能拿他如何一样,他现在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一种各方抵角之下的暂时力衡局面,牵一发而动全身。

没有必胜把握,谁先擅自动,必会被合力绞杀。

既然决定也一并保护住苏家儿子,那就要做得彻底。

当时他赶到的时候,虽然没看到前面的情况,但凭了猜测,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想必是陆家儿子先动了苏家儿子,王庭芝愤而出手,失手杀人。

如果被王家人知道,自家儿子是因为苏家儿子而犯了这样的事,等着苏家儿子的,决不会是平静的生活。

贺汉渚是个相当护短的人。既然认了苏家儿子,也不想将他推出去,那么自然也不愿王家对他有任何的伤害。所以这个事,王家那里也不能讲。

现在事情告一段落,苏家儿子那里,贺汉渚倒并不担心他会泄露什么出去。除非他自己不想活了。

他有点不放心的,是王庭芝。

而且现在,细想当时出事的一幕,贺汉渚也有些费解。

王庭芝何以会愤怒到了那样的地步?当时竟没轻没重,下了这样的重手。

他不禁想起上次,他闯入司令部,责问自己为难苏家儿子的一幕。

他和苏家儿子的交情,什么时候好到了这样的地步。

贺汉渚沉吟了片刻,正要去找王庭芝,再提点他一下,秘书处长陈天雄敲门,说王太太过来找他。

“伯母请进。”

贺汉渚亲自出去,将王太太迎了进来,让座,吩咐人上茶。

“有什么事,伯母说一声就可以,我随时可以过去的,何必还要伯母亲自来我这里。”贺汉渚说道。

王太太等送茶的秘书出去后,和他闲聊几句,随后欲言又止。

贺汉渚笑道:“伯母有事,尽管说,不必有任何顾忌。”

王太太一咬牙,道:“烟桥,伯母也知道今天找你来说这个事儿,可能对你有所冒犯。但实在是事关重大,关系到庭芝一生,伯母想来想去,没法当做不知道,也只能向你求助了。”

“伯母您请讲,我洗耳恭听。”

贺汉渚神色也转为严肃。

当下王太太便将那天儿子在自己面前自认的事情说了出来,自然,略过了自己要他追求贺兰雪的引子。

“烟桥,这我可真是万万想不到。谁知我更想不到的,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贺汉渚的脑海里下意识地浮现出了一张脸。

他忽然也仿佛顿悟,为什么王庭芝反常,面上却不动声色,等着王太太继续说下去。

王太太叹了口气:“所以我说,我这趟过来,真的是冒犯了你。这话我本来真的不该对你说的,但实在是没办法。庭芝好好的,就是提及苏家儿子,他竟和我说话的调子都不一样了。我怀疑那个人,应当就是苏家儿子。”

她望着贺汉渚,神色愧疚:“烟桥,伯母也知道,苏家儿子是你的亲戚,但伯母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好把这个事儿告诉你。伯母知道你对庭芝好,想必应当也不想让他误入歧途,耽误一生。所以这话,虽然伯母不好开口,但今天还是只能过来找你商量,希望你能帮下伯母,能不能提醒一下苏家儿子,往后尽量离我儿子远些。”

她眼眶微微泛红:“你也知道,庭芝原本有个兄长,不幸没了,现在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了,他要是再有个不好,我这辈子,也就没有指望了。”

贺汉渚一直耐心地听,这时开口:“伯母您的意思我明白了。这样的事情,你来找我,说明您信任我。您放心,这个事交给我。首先我想和伯母说一声,以我对我那个表外甥的了解,他应该不至于会和庭芝有什么不该有的事,或许中间是个误会……”

见王太太仿佛要插话,他阻止了她的意图。

“您先听我说完。其次,我可以向伯母保证,万一要是真有那个事,我第一个不会放过,立马将他送走。这辈子他也别想再在庭芝面前露脸。”

王太太等的,就是这句话,听他如此一口答应,顿时仿佛有了主心骨,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用手帕拭了拭眼角,点头道:“那就有劳你多费心了,有你这句话,伯母放心了。伯母知道你忙,就不打扰你,先走了。”

贺汉渚起身,亲自将王太太送到了司令部的大门之外。

隔日,王孝坤也结束了在天城的逗留,带着妾动身回往京师。

王太太原本是要和丈夫一道回去的,但现在,因为出了儿子的事,自然不走。

贺汉渚送行。

火车入站,站台上,王孝坤和贺汉渚道别,又说:“庭芝在这边,有劳你费心了。”

贺汉渚望了眼身侧双目盯着地面的王庭芝,笑道:”伯父言重。庭芝在我眼里,如同我的亲弟。”

王孝坤含笑,拍了拍他的胳膊,又转向儿子,训导了一番,临行前,将贺汉渚引到一旁,低声道:“我刚从京师那边得来个消息。说陆宏达那边,还是要和傅家做亲家,换了个儿子。听说船王现在身体不好,事情都是家里那个老大在做主。看来是真的了。你在这边,稍微留意着点傅家的动向,有什么新的情况,及时告诉我。”

贺汉渚点头,目送王孝坤上了车,等火车出站,慢慢远去,转头对王庭芝道:“有空吗?跟我来下司令部,有个事儿,想问你一下。”

贺汉渚亲自驾车,带着王庭芝回去,路上,看了几次王庭芝,见他眼睛看着前方,一句话也无,仿佛在神游太虚,也没出声打扰他,径直将车一路开回到了司令部,领着人进了办公室,吩咐秘书不要让人打扰,反锁了门,走了过来。

“四哥,你找我,是为那天晚上的事吗?我也正想找四哥,向你道谢。我当时真的太过鲁莽……”

王庭芝的脸上露出浓重的懊悔之色。

贺汉渚嗯了声:“知道就好。”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给他递了支烟。

“抽吗?”见他摇头,就自己点了,看着他道:“那天晚上,陆家儿子是出去了,被一个水兵给打死的。和你无关,和任何人也无关。”

王庭芝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谢谢四哥!我明白。四哥您放心,我知道利害,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贺汉渚点了点头。

王庭芝见他看着自己,接下来却没再说什么话。

起先还没什么,渐渐有些不自在起来。

“四哥你有事吗?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那我就问了。你和苏家儿子是怎么回事?”

王庭芝的脸腾地热了起来,张嘴,正要辩解,听见他又道:“我今天叫你过来,是希望你能和我说实话。在我的面前,你完全不必有任何顾虑,什么都可以说。”

“四哥,是不是我娘找你,说了什么?”

贺汉渚微微颔首:“她说什么,我想你应该也能想到,就不必我重复了吧。你和他到底有没那种关系?”

“绝对没有!”

王庭芝猛地站了起来。

“四哥你相信我!他和我连话都不怎么说!”

贺汉渚望了他片刻。

“那你呢?你对他呢,怎么想的?”

王庭芝慢慢坐了回去,沉默了片刻,终于仿佛下定决心,说道:“既然是四哥问,我也不想撒谎,我和四哥你说实话……”

他的脸微微地涨红。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时我好像有种不一样的感觉……有天我做梦……”

“梦见他居然是女人……”

他话还没说完,见对面的贺汉渚仿佛被烟呛了一下,猛地咳了起来。

他迅速地掐灭还没抽几口的烟,背过身去,好像在忍着笑,又连着咳了好几下,才终于止住,转了回来。

王庭芝早已是面红耳赤,像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

“我知道,我不该有这样的想法……我错了……四哥你放心,我不会再胡思乱想的……”

贺汉渚坐直了身体,神色也随之变得严肃。

“知道不妥就好。最关键的一点,你的家人如果认定你对他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处于不利位置的,是他。明白吗?”

王庭芝一愣,随即狠狠敲了下自己的头。

“我真蠢,那天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四哥,那天我娘要我追求兰雪,你也知道,我一直都把兰雪当成妹妹,我就说了,可我娘就是不听。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怎么脑子一热,就胡说八道……”

他站了起来。

“四哥你放心,之前是我考虑不周。我明白了,我不会连累他的。谢谢四哥提醒,没别的事的话,我先走了!”

他转过身,大步出了办公室,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门后。

……

这一周,各种消息铺天盖地接踵而来,苏雪至目不暇接。她表面看着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内心却如同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

从一开始的忐忑到惊诧到震惊,再到最后,尘埃落地,事情居然以一个英国水兵接受审判而告终。

短短的一周,苏雪至觉得自己仿佛亲眼目睹了一场大戏,浓墨重彩,荒诞不经,但却又是真真切切,一件接一件。

如同一架挟着人力在其面前只配仰望的恐怖力量的庞大机器,当一个齿轮缓缓转动,便依次咬合,严丝合缝,碾压出了一个人造的世界。

然而,却是真实的世界。

现在,事情算是过去了,苏雪至却依然有种恍惚之感。

按道理,她觉得贺汉渚应该很快就会找一趟自己的,说一些有关这件事的话。

或许是责备,或许是警告。自己也应该向他道谢。

这回这个事,倘若不是有他后来的这一番操纵,即便王庭芝一力承担,自己恐怕也是绝难全身而退的。

总之,应该会有一场谈话。

但她等了三天,他那边也没动静。

这叫她有点意外。

这天下午,又是马术课的时间。

她已经连着几周没去上了。考试也没剩多长时间。

她被记了一个大过,剩下的考试课目里,要是有一门通不过,就会被开除。

她怕生疏了,加上也有点想看看大公马,压下心事,先过去上课。

课上得挺顺利。

现在她也终于知道,以大公**条件,为什么没有骑兵要,居然沦落为学生用的培训马匹了。

马夫告诉她,它食量巨大,吃得多,就要经常跑,不跑就长膘,影响速度。不让它吃饱,它则没力气,根本跑不动,而且,吃那么多,超出定额,主人自己也要掏腰包。

骑兵需要的,是战场的工具,谁想请个大爷回家伺候。

这样看来,之前大公马嘴里嵌了木刺,想必是饿慌了,胡乱啃食,这才遭了一番罪。

苏雪至不禁有点同情大公马,看着它和边上的一群马混在一起抢东西吃,颇有一种虎落平阳英雄末路的感觉。

上完了课,她不想立刻回去,留下来,向马夫要了一些精粮,喂过它,等它吧嗒吧嗒吃完,牵出来,想再跑一圈,正要上马,忽然发现不远之外的马厩旁,静静地站了一个人。对方面朝这边,双手插在军裤兜里,似乎在看着自己。

应该已经站了有一会了。

是贺汉渚,她这几天一直在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