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二十九章 宇宙的尽头是带货

巧了,正如郭家父子在讨论羊毛一样,邵勋也在和随驾南下的拓跋鲜卑子弟谈论此事邮城桑梓苑中有西域胡商带来的所谓织机,十分离谱。

那玩意其实是在邺城就地组装的,十分巨大,立起来几乎有房屋那么高,纺锤悬挂而下,一个人用手旋转着纺线,并用卷线杆卷线,另一个人准备粗纱并将其绕成盘状。

织布在机器顶端的横梁上进行,织好的布就被卷在横梁上。

整个过程几乎全是手工,机器似乎只提供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作用。

简而言之一句话,效率很低。

邵勋觉得真正的毛纺机器肯定不是这样的,这批胡商带过来的太落后了。

动物纤维这玩意,最早是游牧民族拿来使用,但真正技术发展,基本都是进入农耕地区以后。

但中国古代农耕地区极少用羊毛、骆驼毛之类的动物纤维纺织,即便一时兴起,发展了相关技术,很快也会没于历史长河之中。

毛纺真正得到大发展,其实是在中亚城邦国家,他们有相当的文明水平,有文字,有各种相关技术,能发展出游牧民族难以掌握的复杂机器,最终向东、向西传播。

中国出土的毛织品实物绝大部分都在新疆,可见一斑。

这种毛纺技术向东传播的过程不太顺利,因为中原有丝绸纺织,但向西传入地中海后,立刻引起了当地人的喜爱,他们现在的主要织物就是毛布和麻布。

邵勋觉得,要想找到真正先进的毛纺机器,得去中亚城邦国家找一一明末《天工开物》就提及毛纺,「机织、羊种皆彼时归夷传来,故至今织工皆其族类,中国无典也。」

「羊毛一物,极能御寒。」邵勋手里拿着一块织好的毛布,道:「或有种种缺陷,毛短、粗、硬,不能直接纺,需得先净毛、弹毛,然后捻纺成纱线——”」

邵勋将毛布递到仆固听手中,说道:「看看如何。」

「比毡毯细软多了。」仆固听仔细摸了摸,说道。

邵勋忍俊不禁。

制毡处理羊毛的标准可比纺纱织布低多了,大体是将羊毛平铺,加湿加热,然后捶打碾压,即施加外力,让羊毛自然缠结,有的甚至根本不去除羊毛上的油脂,技术含量很低。

正宗去油处理过的羊毛,纺纱成线,再织造成布,技术含量高,自然比毡毯细软。

邵勋又拿出一块毛布,看向黄门侍郎阴元,道:「卿乃敦煌人,可知此物叫什么?」

「(ji),即西胡所织之布。」阴元答道:「西域有宾国,人工巧,善于织、

刺文绣。汉高曾下令禁止商徒穿锦、绣、绮、款、,其将与锦绣并列,可见其贵重。」

「汉时便有,为何今世少见?」邵勋问道。

「许是太贵了。」阴元说道:「汉侍中窦固寄钱八十万,只市得杂十余张。」

「窦固买作甚?」

「汉时公侯以竹未为几,冬则以细铺于上方,较为暖和。其实直至三国,此物仍时不时出现。」阴元说道:「汉末孙坚常着赤,以为身份贵重。魏文又赐吴王太子二张。至晋,凉州羯人仍然会织,臣以为刘侍中部众之中,应有会织造此物者。,西胡(cui)布也。」

刘闰中闻言然。

羯人确实是正宗「西胡」,问题是「陛下,上党羯人善麻,这种祖上传下来的技艺,已然很难找寻了。」刘闰中报然道:「要不臣再回去问问?」

「邮城桑梓苑中的羊毛织工就是羯人。」邵勋看了他一眼,道:「早年为石勒织。

但朕难道没有吗?朕要的是织机。桑梓苑的那些,只能说凑合堪用。若不想一匹售价数万钱,就得想想办法。」

「陛下,贵的是细、花,其织物也未必是羊毛,可能是比较名贵的兽细毛。」阴元说道:「汉时班超驻守西域多年,长安达官贵人时常托其买月氏马、苏合香、登毛(细毛毯)。汉时未央宫规地以宾戳(羊绒纺织成的细毛褥),此物皆价比千金。」

邵勋听完,叹息一声,道:「朕还没汉武帝过得奢华。太极、昭阳二殿止毡毯而已。

」」

说完,看向仆固听,道:「听见了么?」

「听见了。」仆固听连忙说道。

「坐拥宝山而不自知。」邵勋说道:「不过,朕并非令你等织造一匹万钱的细、花,织出一匹数百钱、千余钱的杂即可。买的人越多,你们赚得越多。」

仆固听是有头脑的,只苦笑道:「陛下,鲜卑人只会打打杀杀,手不巧,人也笨,或许只能卖卖羊毛了。」

邵勋听完笑骂道:「没出息。」

不过,能卖羊毛也是条门路。

他知道,北方草原的羊就品种来说,几乎都是绵羊,山羊极少。

顶级的羊绒出自山羊,但出毛主要还是靠绵羊。

依照牧场质量,大牲畜和小牲畜的比值在一比五至一比十之间,这里的小牲畜其实就是羊,大牲畜则为马牛驼。

草场质量越好,大牲畜越多,越接近一比五,反之越少,因为大牲畜吃得多,消耗大。

拓跋鲜卑的牧场质量不错,虽然达不到一比五,但也离得不远。从今往后,他们可以把一部分养大牲畜的资源让出来养绵羊。

绵羊不吃草根,比山羊好多了。

当然,现在肯定用不着这么做,因为他们自己的羊毛都消耗不掉,大部分都浪费掉了,能把这部分浪费掉的羊毛卖出去,已经能够让这些部落的经济状况大为改善了,同时也让他们与中原的经济联系进一步加深。

市场、客户都在中原,你造什么反?砸自己饭碗么?

「今拓跋已定,有些事朕便要强力推行下去。」邵勋看向其他几位部落子弟,说道:「你们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都得跟着朕的步伐走。谁家有羊毛乃至有盐池,将来都能大得其利。」

羊毛脱脂需要碱或弱酸盐。

中世纪欧洲人用草木灰乃至尿液给羊毛去脂,规模大起来以后,开始用纯碱一一匈牙利有一天然碱湖,几乎供应了大半个欧洲的纯碱。

中国北方草原上其实也有大量纯碱(大部分以盐池的形式存在着),只不过没人开采罢了。

要想把草原控制得更深入、更长久,经济手段是必不可少的。

但草原往往处于贸易逆差地位,除了牲畜、毛皮、牛角、兽筋之类的大宗外,就只有零零散散的药材、蜂蜜、蜡、鸟羽之类的商品。

羊毛制品绝对是平衡逆差的利器。

只要培育出相关的消费习惯即可。有了需求,各个方面都会慢慢进步,比如更先进的纺织机器、更好的羊种(产毛多、长、细软)等等。

培育消费习惯,那就是要带货!

以天子之尊带货!

乱世争霸的尽头原来是带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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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汲郡、顿丘还好,晋末几成白地,而今户口渐复,但仍有荒地。」晋阳刺史府内,

邵勋袖手坐在胡床上,闭目假寐,韩王邵彦则克服着心中畏惧,尽量用平稳的语气说道:「但阳平郡就不太好了,此郡受创不重,荒地不多,琐阳府一千二百卫士繁衍生息之后,户口渐多,私下分地者十之二三。便是没有分地的,也往往与部曲一起耕作,设若卫土家中有地二顷,原有三户部曲耕作,而今又多了其兄弟姐妹,每户可供耕作之地逾少,

无论是卫士还是部曲,财力都不如以往。」

听到这里,邵勋睁开了眼晴,道:「琐阳府设立还不到六年,竟然就有这么多人分地了,不过也不奇怪。」

原因很简单,这些府兵是原洛阳中军及充、豫世兵改编而成,本来就拖家带口的,很多人当府兵时都不止一个孩子了,有的甚至已经成年。而今过去五六年,有十之二三的人私下分地很奇怪么?

「五郎,你觉得该如何处理?」邵勋问道。

「阿爷,儿觉得」说话时,邵彦小心翼翼地偷瞄了眼邵勋。

「有话直说,你是我儿,便是说错了,我还真能责怪你不成?」邵勋笑道。

邵彦心中一热,遂不再犹豫,直接道:「阿爷,府兵乃立国之基,万不可轻忽。有些事,便是得罪人也该干下去。阿爷这些年想方设法解决府兵余丁,左右骁骑卫、左金吾卫的情况大为改善,左飞龙卫也在慢慢解决,儿觉得不该动摇,就要持之以恒干下去。」

「现在什么都不做,府兵或许还能维持个几十年。但如果做了,府兵可在几十年之上继续延寿,哪怕只是延寿五年、十年,总是好的。」

「你方才也说了,这是得罪人的事情。为父让你清查天下府兵田亩,你得罪的人可不少啊。」邵勋说道。

邵彦摇头道:「儿不怕得罪人。」

「那你图什么?」邵勋失笑道:「你大兄当年早就发现这个问题了,为父问他愿不愿意下去清理,他怕了,你为什么不怕?」

邵彦低下头,没有说话。

邵勋站了起来,轻轻抚着儿子的后背,道:「陪为父去晋阳诸军府走走。」

「好!」邵彦猛然抬起头来,神色微微有些激动。

「哈哈!多大的人了,还像小时候一样。」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儿去牵马。」邵彦一溜烟出去了,连行礼都忘了。

看看五郎远去的背影,邵勋微微叹息。

叹完气后,眼中满是笑意。

他是人,不是神,更是个父亲。

儿子需要父亲的肯定,父亲也享受和儿子在一起的时光。

五郎不错,他真的所求不多,只是想要别人的肯定罢了。

或许,他的儿子们都很不错,至少没有特别拟人的,最差也有中人之资。

犯了错误,指出来后会改正。

出门历事,会慢慢更新自己的认知,丰富阅历。

一步步的成长,都有迹可循,当他们二十多、三十多乃至四十岁时,能力、认知会比现在强很多。

这就是人生,没有人生而知之。

片刻之后,晋阳南门外奔出了大队骑士。

邵勋只带了韩王一人,往晋祠龙骤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