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开平六年(332)六月初五,晴天烈日。
天气就是这么怪,五月还狂风四起,陨霜不断,现在又夏日炎炎了,好像一切都过去了。但没人敢掉以轻心,阴山北麓背阴处的积雪在四月底、五月初还有残存,今年就不是什么好年份,说不定哪天又冷下来了。
大军行了数十里后,终于寻了个地方停驻,看他们那样子,大概今晚就在这边宿营了。
千余人的队伍几乎没有扎营盘的意思,只随便找了个河畔平地,从马背上取下行李,搭起了帐篷。
一些人寻了个山坡夹時的平地孔道,将临时砍伐的树枝修剪了一下,充作简易鹿角放在地上。
又有一些人携带角弓、骑枪离营而走,至远处游弋。
大部分人席地而坐,打水做饭、洗刷马匹。
此地离红城镇不远。
因提前交涉过,所以镇城外松内紧,做了一些准备。
乾奚牟汗带人来到了镇城外,采买了些酒水、吃食。
红城镇经历过扩建,现有南北二城。
南城是老城,较小,乃镇将及主要官员的居处,另有粮库、武库等重要设施,总共住了五六百户人家。
北城是新城,比较大,里面住了千余户人家。
红城镇西十余里、东二十里外,还各有数百军户,住在新修的堡寨内,日红城左戌、右戌。
红城镇河对岸的丘陵中,另立一寨,曰骆成,发五百军户屯驻。
整个红城镇是一整套防御体系,主城有三千军户,三个外成军寨计合计一千五百户,总共四千五百户。至于人口,不过区区一万一千余,平均一户还不到三口人。
究其原因,其实就是红城镇兵主要是从洛南地区招募的府兵余丁,前后募了三千多兵,绝大部分是十五到十七岁未成婚的少年。
一个单身少年就是一个军户,一户一口人。
这几年陆陆续续有人成婚,原本带着妻子北迁的少年也慢慢有了孩子,人口稍稍增多。
三千多洛南籍军户外,还有千余胡人军户。
这些基本都是主动投靠过来的「散户」,即失了部落、氏族被灭的逃亡人群,鲜卑、乌桓、匈奴、羯人乃至各种杂胡都有,他们大部分是拖家带口的,但人也不多。
胡人住在红城镇与中陵川(这一段中陵川亦称「红河」)之间的狭窄地带内,以帐篷、草屋为居所,军镇上下一开始称其为「城傍」,即居住在镇城附近之意。
不过现在也给他们上户口了,统一编为红城镇军户。
整个红城镇就如同一个孤立的据点,淹没在胡人的汪洋大海之中,本身需要外界提供持续不断的补贴,当然他们自身也能出产一定量的物资,比如一一「鸡子怎么卖?」奚牟汗略过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城傍民,直接来到一处还算整洁的村落外,开口问道。
一妇人弯着腰从鸡舍中走出,头顶还有一根鸡毛,手里则带着四枚鸡子,见得奚牟汗的打扮,也不惧他,只道:「不卖。」
「舍不得卖?」奚牟汗笑问道。
妇人摇了摇头,道:「家中小儿吃的。」
「我拿蜂蜜换。一路上喝蜜水都快喝吐了,就想吃点鸡子。」奚牟汗说道。
妇人顿住了脚步,默然片刻后,说道:「把你的蜂蜜拿来瞧瞧。」
奚牟汗使了个眼色,很快便有随从拿来蜂蜜。见院外摆着一张矮几,几上有个木碗,直接倒了进去,足足小半碗,
院中很快出来一男人,看样子还不到二十,手里拿着一个牛角,可能是在制作步弓,见得奚牟汗后,问明情况,也不犹豫,道:「换了。」
鲜卑随从将皮囊直接扔给了他。
男人想了想,又从屋内拿出几枚鸡子,一起递了过去,道:「就这么多了。
若嫌不足,自去我园中摘些菜。」
「好。」奚牟汗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见得绿油油的菜蔬,便点了点头,
吩咐手下去采摘。
而他自已却不走,只打量了下这个泥坯房,问道:「别人都住城里,你却不住,何也?」
男人占了便宜,便陪他多说几句,道:「来晚了,只能住城外。明年会扩建西城,兴许能搬进去。」
「从河南过来,不怨么?」奚牟汗问道:「这天一会冷一会热,寒霜降下,你家果树今年就不结果。春天种下子,一旦没来得及却霜,收成大减。便是无霜,待到八月北风劲吹,檫粒都给吹散了,最后能落得几斗米?」
男人显然被说中了心事,脸色微变,不过嘴上却不愿服输,只道:「我家明年改种春小麦了。」
「哦?那个就不怕陨霜了吗?还是不怕风吹?」奚牟汗奇道。
「会好一点。」男人说道。
「明白了。」奚牟汗笑道:「不过也就五十步和百步的差别,对么?还是过得很苦。既如此,不如携妻带子回到乡里,与亲族共居,不好么?」
「河南没我的地了。」男人叹气道。
「梁廷不给你安排?要是我,早反了。」奚牟汗大笑道。
男人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仔细打量了下奚牟汗,顿时笑了,问道:「从哪来的?卑移山、库结沙还是诺真水汉,又或者更西面?」
「意辛山。」奚牟汗笑吟吟地说道。
男人又问道:「贺兰、奚还是哪个小部落?」
贺兰氏早就不行了,被代军突袭后,四散而逃,最后一部分被王氏吞并,一部分被强迁至河北。这两年陆陆续续又有一些人逃了回来,汇聚在一处,但声势大不如前。
王氏想灭掉贺兰部,但反对声音太大。毕竟便是弑君造反之类的重罪,也不至于把一个部落斩草除根,彻底消灭,这不太符合传统。
至于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那就不为人所知了,反正贺兰部还存在着,就是连以前三分之一的实力都没有了。
「奚。」奚牟汗惊讶道:「你竟然听过奚部的名字?」
男人淡淡一笑,道:「王夫人突袭贺兰部时,红城镇可征调了两千兵,自白道川北上,不过半途班师了,当时就听闻贺兰部星散,奚部头人自缚请降。」
乾奚牟汗的脸色有些难看了,不过他很会调节情绪,又笑了起来,道:「草原上就那么回事,今天你强我弱,明天我强你弱,运道这事谁又说得准呢?豆陵部以前还是贺兰部的附庸,现在实力远远凌驾于贺兰之上。红城镇这地方,有山有水有平地,在盛乐左近算是不错的了,不过比起河南,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吧?」
「是差很多。」男人也不否认。
「那还不如打回河南去。」奚牟汗笑道:「你们也挺能打的。」
男人玩味地看了奚牟汗一眼,道:「这里确实比河南贫瘠。但我为镇兵,
去年领了绢四匹、布六匹、袄子衫一件、妇人被袍一件、白毡二事、被褥一套、
粮二十一斛六斗、盐五斗四升、酒一坛。操练演武时还得了一对青瓷瓶、数件食器为赏。不操练或出征时,便在家种地、侍弄果园菜,秋高马肥之际,跨刀持弓去草原上围猎,所得全是自己的,你说呢?」
奚牟汗脸色微微有些绷不住了,只能摇头道:「总有一天,洛阳朝廷不会再花这么多钱养你们。真说起来,你们还没禁军所得多,还要自己种地放牧,不亏么?」
「等朝廷不发钱时再说。」男人不再废话,转身回了院子。
妇人宝贝似的将那壶蜂蜜收起来,满脸喜意。
她家什么都不缺,但缺蜂蜜。一双儿女早就眼馋这个了,今晚就给他们泡蜜水喝。
奚牟汗回了河边的营地,心事重重。
红城镇的存在真的太让人厌恶了!
生活在周边的部落知道有这么一支可极限征召五千人的部队存在,便老实了许多。
正如方才那人所说,秋高马肥之际镇兵是会集结起来围猎的,有时候猎黄羊,有时候就猎人。
身处苦寒之地,这些镇兵狂野得紧,也凶悍得紧一一纯良之辈来此久了,也会慢慢变成这副德性。
红城镇附近开军市,胡汉商徒来此互市,都要给军镇上供一份,或者拿粮食来抵。
说起来,商人运粮食到边塞换取互市的资格,这还是在司马懿手里发扬光大的,只不过那时是在关中,应该也算「边塞」吧。
方才那镇兵去年收到的东西,相当一部分就是军市商徒所给。
只要这些军镇存在一天,诸部人心就会混乱不已,一会想造反,一会又生出畏惧,一会觉得干脆和军镇「同流合污」好了,总之力气难往一处使。
奚牟汗思虑良久,最终长叹一声,吃饭去了。
初七,他的这支人马过武周城,沿着武周川一路东行。
这又是一个军镇。
据平城贵人所言,武周镇有五千五百余户、一万七千余口人,户口比红城镇多了不少,养起来应该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偏偏王氏那个妖妇还要出一半钱养他们,简直岂有此理。
初九夜,奚牟汗一行人抵达了平城附近,在城外宿营。
这个时候,汇集而来的部落贵人们相当不少了,却不知到底有哪些人没来。sxbiquge/read/77/7705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