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秘武林:侠客挥犀录 第三百零一章 呜轧江楼角一声

雨雾把深山裹得密不透气,湿滑的山路跑得脚掌生疼,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逃,湿透的衣袍贴在背上,呼喘的肺随时会憋炸,但唯独伤处的疼压过了一切,像滚针在跑动,每跑一步都往骨缝里钻——

那是鬼门关里闯过的印记,即便刀剑穿胸、失陷坠崖的剧痛虽已散了,却总在这连绵迷蒙的阴雨天里扯着神经,提醒他们危险从未出离得太远。

而路边的岩石棱角、交叉的树枝,在雨雾里映出一些尖细的影,风一吹,那些影子竟像在晃,像极了他们刚刚复苏时,眼角膜里撕裂黑暗的光痕。

不知何时,阴影里很快冒起了烟,灰黑色的,控制不住地往上飘,贴着崎岖山路的积水爬着,过像是无形无状的蜗牛在蠕动。

起脚处水洼那一瞬间的反光,竟然像是结上了一层细冰,只不过冰碴刚成形就融化了,只剩阴森的冷意粘在脚踝上。

两人浑身震颤着警备起来,可眼里的惊惧却不由自主地越积越重——

即便他们从鬼门关爬回来时,也没见过这样的事:一处处烟团裹着岩石的尖影,渐渐凑出个模糊的轮廓,像蹲着的狼,又像伏着的虎,无声凄叫着总在变,前一秒是尖的,下一秒就融成烟,再凝时,已飘散到了五步外的树后,阴恻恻地熟视着。

“不能瞎跑了……我感觉要力竭了!”

一个声音沉低着说道,似乎能察觉到双拳紧握的重压,浑身骨骼筋脉都如篦子篦过,想用蛮力重新驾驭这些身体里的惊马。

“不能停!如果这次又是做梦,你停下来就醒不过来了!”

另一个声音的沙哑中带着愠怒,他的体力早就难以支应,此时感觉胃里翻得厉害,弯下腰时指尖碰着地面,惊觉自己连运功的气都聚不起来——本就浅薄的内力在经脉里冲撞着,像撞在棉花上,散得比清晨的雾还快。

于是两人运用起了最后的武器,一路上支撑他们战胜凶邪、破除谜障的意志,凝视着不远处更加明显的诡迹,而树影里的阴影正顺着枝桠锐角往下渗,像墨汁被渲入宣纸,先染黑了枝桠,再则往地面爬,最后连草叶都被衬得发暗。

两人面色苍白,冷汗淋漓,可颇为默契地背靠着背,各自抱起拳架。一人胯分前后好似要起身扑纵,另一人胯正齐平随时要暗转腾挪,变换身形寻找一线生机,随后忽然低喝出声音,两人猛地挥出快拳,拳风先后扫过漆黑树桠,却连半点阻碍都没有,就像打在梦云之上。

可两人并未有半分松懈,因为前几日在破庙中的遭逢也如现在这般,本来殿里温良顺遂的烛火突然炸出了声,火星溅起噼啪的声音。

那时只一瞬间,他们就看清了,火光中是无数影子拼出的残缺形状,中空的,垂直的,破碎不堪的,在烟里晃的,全都没实形,丝毫不停地绕着供桌转,越来越快,烟幕跟着漫,淹过了荒苔,随后把烛火的光压得只剩一点,连彼此的脸都快看不清……

片刻走神,一人的小腿不知何时添了道血口,没见伤口,却在渗血;另一人手背灼疼爬上指尖,胳膊上又多了道细血痕;刚刚强行出招震得胸口发闷,两人肩头又蓦然添了道血口,疼得倒抽冷气。

身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已多到数不清,旧伤新伤的疼混在一起,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随着血腥味慢慢融去,一股异香又缠上了鼻尖——

这绝非山间该有的香调,先是腐叶混着松脂的闷味,不等喘匀气,又掺进铁锈扎人的腥气,烟草呛鼻的甜味,一股股顺着呼吸往肺里钻,而雨雾里还钻出更多细碎的滑行声,无数东西正从深山的背面倾巢涌出,死死钉在了他们身上……

………………

气势恢宏的大殿之中,有两人正面对面地端坐着,脸上带着寒暄客套的笑意,洪文定、小石头等一干弟子均未见身影,只有傅凝蝶的小脑袋在下风处晃来晃去,专心烧着一壶沸水。

“此殿于奇峰顶岩之上巍峨耸峙,门前饱览朝夕云霞气象,即便是袁某久历四方,也足称罕有啊……”

中年男子侃侃说着,如他所说自然不差,这座大殿面阔七间、进深三间,单檐歇山顶搭配前檐海廊,三十二根立柱均雕刻龙虎凤鸾纹样,与高耸山势浑然相融,远观如嵌于青峰间,殿外巨石上“武夷派”三字铁画银钩、力透石筋,确实令人难忘。

江闻也显然接受了对方的颂赞,眼里有些得意之色。

这座大殿光是房间就含正厅、两间偏厅、三间正房及十来间厢房,彼此串连如迷宫,屋瓦严整牢固,彻底摆脱了从前漏风茅草屋的窘迫,不在这些人面前显摆一下,简直是如衣锦夜行。

“哈哈袁大侠谬赞了。你属实是来晚了,无缘见偏殿的棺椁,那尊开肠破肚的摩尼光佛才真是惟妙惟肖!”

袁承志心想好奇怪,这人好奇怪,是我刚才说的不够清楚吗?

“江掌门,眼看崇山西斜日暮,袁某前来也是有事相告。如今广州城内局势诡谲,仍有朝夕不保之忧,想来还需……”

“是啊,山西菜不入流、上不得台面,要我看还得是广东的粤菜。这粤菜首推广州阳泉酒家,掌灶的刘师傅是年纪轻轻就获得了特级厨师……”

“咳咳江掌门,我们没聊做菜的事……”

“哦哦不做菜,这时候是该做饭了。大侠你平时爱吃啥饭,你们那儿上桌吃饭有讲究不?”

随后就是一阵致命的沉默。

袁承志眼皮跳了一下,纵使极高的涵养与内修都快压不住表情,他搞不明白眼前这个武夷派掌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自己也是为了稍偿江闻的人情,才瞒着自家夫人跑来武夷山助拳,如今此间事了早该告辞,却被这人神神秘秘地困在大殿里,每次都这样梦到哪句说哪句,根本没办法聊到开口辞行的阶段。

“江掌门,若是有什么事情,阁下不妨直说!”

袁承志终于忍不住腾地站了起来,而直到这时,江闻的眼神才认真了起来。

“实不相瞒,江闻本是井底之蛙,每日坐井观天而已。谁知树欲静而风不止,只叹久处武夷山中,未识天下英雄……”

“掌门客气。”

“袁兄久历四方,必知当世英雄,请试……”

“……袁某读过《三国演义》。”

“哦,我想办个武林大会。”

“好说,原来是想办个武……武什么?”

“武林大会。”

江闻重重地把这四个字读了一遍,可袁承志却完全没听进去,心中暗疑这武夷派掌门若不是练功练坏了脑子,就是被赵无极暗算伤了心智。

“……江掌门,我门下弟子何惕守颇识医药。”

“那好啊,正好我的大徒弟也颇费医药。”

江闻随口答着,然后才急切地摆了摆手说道,“袁大侠,你先别干扰我的思路,咱们的闲话过后再聊。”

袁承志只觉得腰间的金蛇剑蠢蠢欲动。

“冒昧问一下,袁大侠出自何门何派?”

见江闻这次是熟思后才发问,袁承志便坦诚答道。

“袁某虽然不肖,家师唯独一人,便是华山派‘神剑仙猿‘穆师一人。”

江闻听闻一拍大腿,使唤着在一旁对着沸水发呆的傅凝蝶道:“乖徒儿,快拿纸笔,给我写个华山派贴在门口。”

袁承志诧异道:“那如果袁某还师从过铁剑门木桑道长,和金蛇郎君夏雪宜呢?”

江闻大喜。

“快,再把这俩也写上去!”

袁承志感叹金蛇郎君死后数十年,竟要被晚辈拿作招牌,心知对方是在逼自己表态,忍不住说道。

“江掌门,武林大会乃江湖习武之士会集一处,较技论道、共议武林兴衰或定规立约之盛会也,怎么能如此儿戏?”

“也有道理。袁大侠,听闻你曾在七省豪杰的支持下成为武林盟主,又号‘金蛇王’组建金蛇营攻城拔寨,想必对于胜利召开武林大会,有着较为丰富的组织经验……”

江闻目光灼灼地看向袁承志,“能否替我也登高一呼,召集天下英雄前来武夷山一聚?”

袁承志面色黯然地拱了拱手:“当年承蒙江湖同道错爱,然则闯王听信谗言削去‘金蛇营’、‘金蛇王’名号,剩余兄弟有的前往扬州为史可法助战,城破后大部殉难,有的随我四处抗清,最后也伤亡殆尽。如今即便还有人记得我的名号,所留恐怕也说不上什么好名声。”

江闻摩挲着下巴思索片刻,继续说道。

“无妨,那你先代表三个门派,剩下的我再想想办法……”

袁承志苦笑着打断了江闻的絮叨。

“江掌门,你为何如此执着于召开武林大会,难不成是被那云……那赵无极的疯言疯语所惑,才会如此急躁吗?”

江闻微微一笑,显然明白对方说的意思,但却不打算做解释。

江闻大概也能猜到,赵无极为什么能点破自己的出生年份,并且从嘴里说出一串不应该他熟知的物理名字——

时空穿越而已,有什么难的?

十山术数大阵似乎运营了一些黑洞的力量,去阻挡紫气龙光的飞射。而爱因斯坦很早就预言过,黑洞很可能是另一种快速穿越到未来的时间旅行工具。这是因为在引力加速度的影响下,时间在黑洞事件视界附近的流速,比距离黑洞很远的地方要慢得多。

比如一个人待在大质量黑洞事件视界上方的轨道上(例如,该黑洞的引力是太阳的十亿倍),而另一个人旅行到事件视界附近并在其上盘旋30年后回来,黑洞外的人可能已经衰老数千年或者数百万年。

况且在江闻看来,他也并不怎么担心赵无极知道这些事。

一方面,江闻这一身奇绝武功是从金庸世界里学来的,与这个明清江湖可以说是天壤之别,赵无极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靠着流荼二次穿越才来到这里,因此就知道了他出生是在1997年,也只能是个尴尬的误会。

另一方面,江闻也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因为熟知了历史,才比某些古人聪明;也不认为部分古人熟知了历史,就能够强过自己——

在世界观和方法论完全不正确的情况下,进一步思考和练功走火入魔没什么区别,毕竟信息大爆炸时代已经证明了,有时候一知半解比无知还要惹人发笑。

想想网上有多少人,说到中晚唐宦官问题,张口就是“一能吏擒之”,你要跟他说宦官掌握兵权,他是不知道的;说到藩镇割据,张口就是“推恩令”,你要跟他说藩镇割据的基础不是血缘,他是不知道的。

而更对于更深一点的问题,说到日本的虚君**,张口就是“天子兵强马壮为之”,你要是跟他说贵族**依赖的土地制度和经济制度是怎么回事,他是完全不听的;你要是说帖木儿帝国的崩溃,他张口就是“帖木儿应该推行郡县制”,他甚至不知道这种制度应该如何概括,只会从书里抄出一个“郡县制”。

江闻思索了片刻,斟酌用词对袁承志解释起来。

先前他倒不是故意在袁承志面前耍无赖,而是不知为何,袁承志给他的感觉很像当初心灰意冷要退隐江湖的张无忌,让他下意识地就知道要怎么对付。

“袁大侠,面对独独一个青阳教,自然不值得我如此大费周章。可如今武夷派已经是迫不得已要名起于江湖的时刻,而这个武林向来明争暗斗,江某的弟子又尚且年幼,我这个做师父的如果不腆颜出山,帮他们辨清敌友,将来在外面行走难免要吃亏的。”

这次的江闻说得倒很是诚恳,而道理也是这个一个道理,行走江湖靠的就是武功高、名声大、朋友多,这三者往往是相互依存的关系。

江闻如今武功够高,但名声不够大,因此朋友就注定不会多,相反只要让武夷派扬名于江湖,那么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

而这个主意也是他从挥犀老前辈、金刀骆元通身上学来的。

骆元通召开金盆洗手大会,表面上是习武之人以金盆沃手为礼,宣告退隐江湖之会,实际上是为了断绝过往恩怨纠葛,明己不再涉江湖是非之立场,帮助自身与亲眷得远离纷扰、久获安宁——

然后趁机造反。

以江闻对他的了解,会上给了骆元通面子的自然都是亲旧好友,不会对其动手;但真来找他难堪的、甚至故意下绊子的,骆元通却未必不会趁着月黑风高,披上马甲前去痛下杀手。

而在武夷派这边,纵使江闻这么做还有另外一层心思,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就打算反向学习,召开一场足以轰动武林的盛会,借这个机会认清朋友,辨别敌手,将这个江湖武林的是非恩怨一块儿都处置了。

袁承志听闻后似乎陷入沉思,他作为退隐过江湖的前辈,对于其中的门道,自然有许多东西不言自明,于是缓缓站起身,将金蛇剑横置在茶案之上,幽幽说道。

“江掌门这颗爱徒如子之心,固然赤诚可见,但此事距离办成还缺了最为紧要的一步,真要召开大会,想来是殊为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