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内,死寂得可怕。
那封来自明港的急报,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刚刚燃起的,名为“信念”的火焰。
十万石粮草,三十万发弹药。
那是革命军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足以支撑整个南下战役的命脉。
如今,尽数化为灰烬。
“怎么……怎么会……”一名将领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汝宁防线固若金汤,他们是怎么过去的?”
“天上。”沐渊亭的声音干涩无比,他指了指头顶,“他们从天上过去的。”
一句话,让所有人如坠冰窟。
是啊,天上的敌人,如何防?
陈庆之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封战报,那双总是温润如古井的眼眸,此刻深不见底。
他输了。
演讲台上的慷慨激昂,在绝对的技术代差面前,成了一个冰冷的笑话。
她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给他上了第一课:战争,首先是后勤。
“子由……”沐渊亭看着他纹丝不动的侧脸,心中揪紧,“我们……退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与她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
“退?”陈庆之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所有面如死灰的将领,“我们退到哪里去?退回北境,然后等着她的铁鸟将我们一座座城池,一个个村庄,连同我们的理想,一起炸成飞灰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浑身一震。
是啊,面对能从万米高空发起攻击的敌人,退,又有何用?整个北方,在她的兵锋之下,无异于一个巨大的,无法设防的靶场。
一股名为绝望的气息,在指挥部内疯狂蔓延。
“不。”陈庆之的声音,却在此刻陡然变得坚定,“我们不退。”
他走到地图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
“她有铁鸟,我们没有。她能从天上打我们,我们却摸不到她。这是事实。”
“常规的阵地战,我们已经输了。”陈庆之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但我们,还没输掉整场战争。”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她想打一场速战速决的歼灭战,那我们就偏不让她如意!”
“传我命令!”
“全军化整为零,放弃所有辎重,以营为单位,分散突围!”
“不守城,不守地,不与敌军主力发生任何正面接触!”
“我们的战士,都是从这片土地上走出去的。关上灯,我们知道哪里有山,哪里有河,哪里有能藏身的地窖!”
“我要你们,像钉子一样,给我死死地钉在南方的土地上!去乡下,去山里,去一切铁鸟看不到的地方!”
“用游击战,用麻雀战,用我们最熟悉的方式,去拖住她!消耗她!”
“她不是要打一场体面的战争吗?我偏要把它,变成一场烂在泥地里的,人民的战争!”
这番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众人心中绝望的阴云。化整为零,敌进我退!这是他们起家时,最擅长的战术!
“可是……总司令,”一名将领迟疑道,“那样一来,我们的伤亡……”
“会很大。”陈庆之毫不避讳地打断了他,声音冷酷得不像他自己,“但这是我们唯一能用胜利换取最小伤亡的办法。”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道:“从今天起,忘掉你们的军衔,忘掉你们的战功。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普通的革命战士。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活下去,然后,拖垮她!”
就在此时,又一名情报官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总……总司令!南边……南边又来东西了!”
众人心中一紧,冲出指挥部。
只见叙州城上空,数十架共和国的战机呼啸而过。但这一次,它们没有投下炸弹。
而是像撒下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般,投下了数以百万计的传单。
陈庆之随手接住一张。
传单的做工精美至极,正面,是沐瑶在欧罗巴接受万国朝拜的画像,她身着华服,头戴荆棘王冠,宛如真正的神明。
画像之下,是一行醒目的大字:【放下武器,弃暗投明!总统将赐予尔等荣华富贵,共享太平盛世!】
而传单的背面,则是海州、汴京等南方城市的繁华景象。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百姓衣着光鲜,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那是一个与贫瘠的北方,截然不同的,天堂般的世界。
“妖言惑众!”一名将领气得一把抢过传单,撕得粉碎。
然而,更多的传单,落入了城中士兵与百姓的手里。他们看着那画中神明般的女子,看着那梦幻般的繁华世界,再看看自己手中冰冷的武器和身上打着补丁的衣衫,眼神,开始动摇。
攻心为上。
沐瑶的第二课,接踵而至。她不仅要从肉体上摧毁你,更要从精神上,瓦解你的信仰。
……
三日后。
汝宁府以南,一座无名山谷。
革命军三营二连的百余名战士,正潜伏在密林之中。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伏击一支南下的共和国后勤车队。
连长李铁牛趴在草丛里,用望远镜死死盯着山谷下方的道路。他参加过相箕山之战,是全连战斗经验最丰富的老兵。
“都给老子听好了!”他压低声音,对身后的士兵们说道,“待会儿听我命令,没有我的命令,谁他**敢提前开枪,老子回去就崩了他!”
士兵们紧张地吞咽着口水,握紧了手中的**。这是他们化整为零后,打的第一仗。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远处,引擎的轰鸣声渐渐传来。一列由十数辆卡车组成的车队,缓缓驶入山谷。
李铁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近了,更近了!
就在车队完全进入伏击圈,他即将下令开火的瞬间——
“嗡——”
头顶,传来一阵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嗡鸣。
李铁牛猛地抬头,只见一架小型的共和国侦察机,正盘旋在山谷上空,如同俯瞰蚁穴的苍鹰。
“不好!被发现了!撤!”李铁牛肝胆俱裂,发出一声嘶吼。
然而,一切都晚了。
侦察机只是在空中兜了个圈,便向着远方飞去。但仅仅半分钟后,刺耳的呼啸声,便从天际传来。
数公里之外,共和国的炮兵阵地,收到了侦察机传回的精准坐标。
数十枚炮弹,拖着长长的尾焰,如死神之镰,精准地覆盖了整片山林。
轰!轰!轰隆隆——!!!
地动山摇。
李铁牛只觉得一股巨力将他掀飞,耳边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战友们凄厉的惨叫。他挣扎着抬起头,眼前的一幕,让他目眦欲裂。
刚刚还生龙活虎的弟兄们,此刻已是血肉模糊,残肢断臂挂满了枝头。那片他们赖以藏身的密林,已然变成一片火海。
降维打击。
在空地一体的现代化战争面前,他们引以为傲的游击战术,成了一个可悲的笑话。
李铁牛趴在血泊中,无力地看着那远去的车队,看着天空那盘旋不去的“苍鹰”,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彻底的绝望。
……
临时指挥部内,气氛压抑得能滴出水来。
一份份战报,雪花般从各处传来,内容却惊人地一致。
——七营伏击失败,全军覆没。
——十二团遭遇空袭,伤亡过半。
——后勤补给线被完全切断,各部分散部队已断粮两日。
短短十日,革命军化整为零的部队,在共和国空军的精准打击下,损失超过三成。
沐渊亭看着地图上一个个被标红的区域,面色惨白如纸。
“子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抓住陈庆之的手臂,声音都在颤抖,“这不是战斗,是屠杀!我们的战士,在被她当成猎物一样,一个个点杀!”
陈庆之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窗外,目光空洞。
沐渊亭以为他被打击得失去了斗志,心中更急:“我们向她投降吧!只要你开口,以你和她的关系,她不会……”
“兄长。”陈庆之终于开口,打断了他。
“你觉得,现在投降,她会接受吗?”
沐渊亭一愣。
“她费尽心机,将我逼到这个地步,不是为了接受我的投降。”陈庆之缓缓转过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没有绝望,只有一种令人心寒的平静。
“她是在教我。教我如何打一场,她想要的战争。”
“她在逼我,用我们战士的血,去铺就一条,通往她那个‘新世界’的,钢铁之路。”
“来人!”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声喝道。
“传我命令!”
“全军,放弃所有幻想,立刻向淮水以北,全线战略转移!”
此令一出,指挥部内仅剩的几名将领,哗然一片。
“总司令!不可!”一名独臂将军激动地冲上前,“我们一退,南方的百姓怎么办?我们多年建立的根据地,就这么拱手让人吗?”
“是啊!总司令!我们宁愿战死,也绝不后退一步!”
“闭嘴!”陈庆之猛地一拍桌子,发出一声巨响。
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那名独臂将军,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王海!你的胳膊是怎么断的?你忘了吗!”
“你想让你的兵,都跟你一样,在天上掉下来的铁疙瘩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地被炸成碎片吗?!”
“你所谓的‘战死’,是毫无意义的牺牲!你所谓的‘不退’,是拿战士们的命,去维护你那可悲的,匹夫之勇!”
“革命,不需要懦夫,但更不需要蠢货!”
一番话,骂得那独臂将军面红耳赤,羞愧地低下了头。
陈庆之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这是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如此失态。
他知道,这个决定有多艰难,有多痛苦。
但他必须做。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恢复了冷酷。
“这是命令。”
“执行。”
……
淮水之畔,杀气冲天。
沐瑶的百万大军,陈兵南岸,黑色的共和国龙旗遮天蔽日。
然而,一连三日,大军竟无半分渡河的迹象,只是不断加固防线,仿佛要在此地安营扎寨,过个三年五载。
海州总督府,临时作战会议室。
气氛焦灼。
“总统!”新任第二十二野战军军长郭勋奇,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陈庆之主力已成惊弓之鸟,正仓皇北窜,我军士气如虹,正是一鼓作气,渡过淮水,直捣其老巢庆州的天赐良机!为何要在此地停滞不前?”
“郭军长所言极是!”另一名将领附和道,“我军有飞天神器,陈庆之的军队在我等面前,不过是土鸡瓦狗!只需三日,末将愿为先锋,为总统一举拿下庆州!”
“请总统下令!我等愿为总统赴死!”
一时间,群情激昂,战意沸腾。
在他们看来,陈庆之的革命军不过是秋后的蚂蚱,沐瑶的归来就是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此刻不乘胜追击,简直是贻误战机。
“都说完了?”
主位上,沐瑶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轻轻吹了吹,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
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与会议室里火烧眉毛的气氛格格不入。
众将领被她这不咸不淡的态度噎了一下,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接话。
“庞万里,”沐瑶放下咖啡杯,终于抬起了那双深渊般的眼眸,“你来说说。”
被点到名的庞万里,自始至终都像一尊铁塔般立在沐瑶身后,此刻闻言,上前一步,瓮声瓮气地说道:“总统的决策,自有深意。我等,只需执行。”
“你这莽夫!”郭勋奇气结,“这是军国大事,岂能如此糊涂!”
沐瑶摆了摆手,示意庞万里退下。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位战意昂扬的将军,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你们以为,战争是什么?”
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军事地图前。
“是两军对垒,一决生死?是猛将冲阵,匹夫之勇?”
她摇了摇头,拿起一支红色的铅笔。
“不。”
“你们都不懂战争。”
“更不懂,战争经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