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高门 第268章 陶潜

几人并未骑马,马匹由亲卫牵着,跟在后面。

沿途商旅兴盛,行人如织,因着王愔之大力铲除桓玄余党旧部,释放了不少市人。

这些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屯田是让他们送死,于是放为良籍,从事货殖业,这本就是他们擅长的,一段时间以来,倒也做的有声有色。

江陵西接巴蜀,北临豫州,南接荆南湘州,顺江直下,可至武昌、建康,本就是大江中游的物贸流转中心,又几乎未历兵灾,民间财富最大程度的保留了下来,购买力是可以的。

但见街边,叫卖声不绝,荆南的漆器、蜀中的蜀锦、湘州的土布、还有各种农具、铁器、乃至铜器都有售卖。

有有人卖着一笼笼的兔子、鸟雀、獾子崽狼等小兽。

而更神奇的是,钱塘和义兴出产的机织锦锻和麻布、纯碱、洧州盐场出产的精白盐、也有售卖了。

整个市集,一派繁荣,王愔之颇有些自豪。

却是道旁突有人吟道:“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顾盼莫谁知,荆扉昼常闭!”

“嗯?”

王愔之转头一看,一名四十左右的青袍人负手昂立,袍子都洗的发白了,神情刚正,一副忌恶如仇的模样。

正以审视的目光扫量着自己。

王愔之回头唤道:“把对面那位请来。”

“诺!”

两名亲卫走过去,将青袍人带了过来。

王愔之问道:“君识我?”

青袍人略一拱手:“王郎大名天下谁人不识?”

话是这么说,但语气中没有丝毫恭敬之意。

王愔之懂了,这是来找茬啊,于是又道:“汝乃何人?”

“浔阳陶潜。”

青袍人傲然道。

陶潜的大名是华夏人都知道,也确有才学,但陶潜脾气太臭,看谁都不顺眼。

此人心目中的世界是理想化的世界,桃花源怎么可能在现实中存在呢?现代人看的透彻,把桃花源鬼畜化,成了各种恐怖秘境。

如果有可能把陶潜送去现代,让他亲眼看一看各类文学作品中,充满恐怖、诡异意味的桃花源,怕是会吐血三升。

王愔之不由嘿嘿一笑。

刘兴男不满道:“陶公一看就是世外处士,郎君也太无理了吧。”

陶潜现出不快之色。

听到他的尊名还嘿嘿怪笑的,这也是天下头一位。

奇人异士多有怪异之举。

如诸葛孔明三避刘玄德,王猛抠虱见桓温,原先王愔之以为遇上了高人,却没料到,竟是陶潜,不禁兴趣恹恹。

但是论起关系,郗绍的妻室来自于陶氏,与他拐着弯能搭上,倒也不好过于轻慢。

于是澹澹道:“君曾任江州刺史王叔平(王凝之早年任职)祭酒,因出身庶族,为人轻视,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

后隆安四年,君入桓玄门下为吏,因桓玄立意代晋,深悔仕桓,于次年借父丧之机脱桓而去,自此隐居浔阳不出,不知今日为何来我江陵?”

陶潜也看不惯王愔之的作为,冷声道:“北府军与孙恩余孽战于浔阳,我不堪其扰,又听说王郎挟天子镇江陵,故来一观。”

“哦?”

王愔之饶有兴致的问道:“君看到了什么?”

陶潜道:“桓玄取人家财,多威逼利诱,虽恶行滔天,下手还算有分寸,不致于把人逼至死地,而王郎取财,强抢明夺,不留一丝余地!

桓玄代禅登基,尚能一步步来,而王郎甫入江陵,却尽享人臣殊荣,王郎问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族灭人亡,看到了陛下与皇后困居江陵脱身不得!”

“老匹夫,一派胡言!”

薛银瓶大怒。

王愔之摆了摆手,不以为然道:“在你看来,我连桓玄都不如?”

“是矣!”

陶潜大袖一挥,满脸的义正严辞之色。

王愔之又道:“你辱骂我,莫非是仗着我母族与你陶氏有些姻亲关系?”

“呵~~”

陶潜冷冷一笑道:“王郎不提,仆还想不起来,你我竟是姻亲,天下事自有天下人分说,王郎听不入耳,可取我性命!”

“哧~~”

王愔之轻笑一声:“陶潜,你高看自己了,你把你自己当作了玩意儿,可是你在我眼里,却什么玩意儿都不是,我何必与你斤斤计较?

你们这些酸儒,怀才不遇,愤世忌俗,故以尖酸严辞搏取美名,我若杀你,怕是你于幽壤都要哈哈大笑!”

“汝……血口喷人!”

陶潜气的脸面通红。

薛银瓶、奴奴与薛丽妃均是现出了忍俊不止之色。

陶潜在诗赋一道上,与谢公义齐名,可是论起斗嘴,十个陶潜也比不上王愔之!

“哼!”

刘兴男哼了声:“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陶公不如去建康投奔我父刘裕,我父素来礼贤下士,必不薄待陶公。”

“刘寄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陶潜丝毫不给刘兴男面子。

“不可理喻!”

刘兴男一记马屁没拍着,就如生吃了颗苍蝇般噎的难受。

王愔之丢了个活该的眼神过去,就道:“陶潜,你说我夺人家财,我不否认,可那些人的钱财从何而来?

你莫说不知道,我只是把本不属于他们的钱财取回来重新分配而已,这犯了你什么忌讳?莫非巧取豪夺有理了?

周围都是江陵百姓,你随便找人问问,我在江陵干了什么。”

“你说!”

陶潜指向一人。

那人畏畏缩缩的看向王愔之。

王愔之笑道:“大胆说,想说什么说什么,我朝从不以言罪人!”

那人咬牙道:“郎君入主江陵,尽去桓氏弊政,仆本是桓谦府上佃客,产出至少上交六成,若完不成,受鞭打脚踢不说,妻室女儿只要稍有姿色,还会被强拉去抵债。

如无人可抵,则将未缴完的部分算作来年的借贷,次年丰收再还,还不了,则利滚利,滚向下一年,年年累积,越积越多,直至一辈子也还不起。

仆等只有两条出路,要么转籍为军户,为桓氏卖命,但欠的钱不抵消,从粮饷里逐年扣除,或者全家跳江,干脆死球。

仆有两户邻里,于去年全家跳江,即便是仆,也只能撑到明年,除了为桓氏卖命,只能跳江,还亏得郎君灭了桓氏,我等小民才免了灭顶之灾,呜呜呜~~”

正说着,那人控制不住的掩面痛哭。

王愔之还是第一次听说,竟有如此奇芭的征兵之法,难怪桓玄军士气低落,不败没天理。

陶潜大为动容,一开始还向四周看了看,却见每个人都是深有于焉之色,于是再不怀疑,怔怔的望向王愔之。

又有一人大着胆道:“自郎君入主江陵之后,组织仆等屯田,仆得六成,不征捐杂,三五年后,转为民户,屯的田就是自己的啦。

若遇灾年,可减免上缴份额,或者不上缴,役年不超过三十日,离家不超过两百里,若有超出期限的役使,以江陵短工平均价计酬。

兵役则不需我等,自有屯田兵为之。”

陶潜觉得错怪王愔之了,刚刚现出愧色,就又有人道:“杖翁,汝也是穷苦人,仆不知杖翁敌视郎君是否与帝后有关。

但仆们不管帝后是否被扣,扣住了又如何?这样的主上,不要也罢,仆们只知,除郎君外,再无人为我们做主!”

“放肆!”

陶潜的愧色不翼而飞,厉喝:“身为晋人,竟敢大放厥辞,汝欲谋反耶?”

那人给吓的一个哆嗦,差点跪在地上,还亏得一名亲卫及时把他扶住。

王愔之冷眼一扫,不屑道:“少给人扣帽子,是非公道,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用不着汝来说教。

汝自认忠于晋室可获得美名,但汝可知,晋室的江山从何而来?曹魏的江山从何而来?二朝得位不正,欺凌孤儿寡母者有何资格使人以忠侍之

如今北国半壁江山又丧于谁手?我看你是书越读越回去了!”

陶潜羞愤交加,却无言以对。

王愔之又道:“我从未扣留主上与皇后,实是主上舟车劳顿,身染重疾,只怕时日无多,贸然送回建康,反是害了主上。

另我奉劝一句,君若看荆州不顺眼,大可去建康,但君眼里揉不得沙子,必会更加失望,毕竟曾为桓玄奉上玺绶的王谧被刘寄奴引为臂助。

以君之高洁,岂肯与此辈同殿为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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