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告退。”
林如海将那份凝聚着文渊阁一夜心血的条陈恭敬地放在御案一角,再次躬身行礼,步履沉稳地退出了乾清宫那扇沉重的殿门。
殿外,初升的朝阳正努力穿透薄雾,将金色的光芒泼洒在巍峨的宫墙上,却驱不散林如海眉宇间那丝深沉的凝重。
乾清宫内的“和”字定策,只是风暴中的第一步。
使团能否在虎狼环伺中守住底线?
谢襄的八万京营能否迅速稳住西海战线?
四王这个“台阶”又会在朝堂掀起怎样的波澜?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抬眼望向文渊阁的方向,那里,新的一轮斡旋、调度与无声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帝国的巨轮,在惊涛骇浪中,正艰难地尝试调转船头。
几日后,幽州城府衙内。
窗棂外,天色晦暗铅沉。
苏慕白独坐于宽大的紫檀书案后,指腹缓缓摩挲着手中那份自神都辗转千里而来的密信。
信纸是岳父林如海惯用的暗纹宣纸,墨迹深沉,力透纸背,字里行间却似凝着文渊阁彻夜不散的焦灼与乾清宫龙涎香也压不住的帝王猜忌。
“……西海虽暂定‘和’策,然雷霆之怒可暂息,猜疑之根难除。”
“陛下视权如命,四王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尸骨未寒!”
“彼视吾等,已非肱骨,乃心腹之患矣!待西海稍定,朝堂必再起波澜,陛下定会另寻‘良弓’、‘走狗’,以制衡钳制,一如昔年萧钦言之于我辈。”
苏慕白的目光在这一行字上停留良久,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跃,映出翻涌的思绪。隆化帝那张看似威严,实则布满猜忌与贪婪的脸,在眼前挥之不去。
四王,那是开国便随太祖浴血、传承百年的勋贵世家,根深蒂固,盘根错节,是帝国基石的一部分。
然而,仅仅因为一场败仗,因为一个被俘的南安郡王,更因为他们在权力场上试图与帝王掰手腕……顷刻间,百年基业灰飞烟灭!男丁尽囚,妇孺为奴,煊赫门庭化作断壁残垣。
这哪里是什么“养寇自重”的惩罚?分明是帝王对任何可能威胁其无上权柄的力量,刻入骨髓的恐惧与吞噬欲的爆发!
忠诚?朔方军在北疆浴血,换来紫荆关大捷、犁庭扫穴,解朝廷北顾之忧,忠诚可昭日月!
能力?林如海于朝堂危局中力挽狂澜,定下西海“和”策,稳住帝国将倾之柱,能力堪称砥柱!
然而,这些在帝王那无休止的权力欲壑面前,皆是虚妄,是随时可以弃如敝履的工具。
有用时,是倚重的臂膀;稍露锋芒,便是必须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
“恶龙盘踞……”
苏慕白低语出声,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冰冷的嘲意。
这金銮殿上的真龙天子,与传说中盘踞金山、吞噬生灵的恶龙,又有何异?
区别只在于,它吞噬的,是江山社稷的元气,是忠臣良将的生命与尊严!
它不允许任何光亮在它身侧闪耀,只容许绝对的黑暗与臣服。
林如海信中最后一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贤婿身在幽州,当速如星火!抚恤务尽,织造务稳,军心务必深植!此三者,乃吾等立身之基,亦是将来进退之阶。”
“朝堂之上,自有为父周旋,然根基在北,不可假手于人。”
“切记,大事非朝夕可成,深耕北地,静待天时,方为上策。万事谨慎,珍重万千。”
看完了信后,苏慕白心中很是平定,他从未对金銮殿内的天子抱有过什么期望。
要想不被这恶龙撕碎、吞噬,唯有自身足够强大,强大到足以磨砺出能斩断龙爪、洞穿逆鳞的“屠龙术”!这“术”,不在阴私诡道,而在阳谋大势。
在幽州,便是岳父信中反复强调的那三条生命线——抚恤立信、织造固本、军心聚势!
这三者,便是他苏慕白在北疆淬炼的锋芒,是斩向未来风暴的倚仗。
他霍然起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玄色羊绒披风裹紧,推门而出。凛冽的夜风如刀割面,瞬间驱散了书房内最后一丝暖意,也让他翻腾的心绪瞬间冷却、凝定。
翌日清晨,寒风夹杂着枯叶,打在幽州府衙新辟出的“英烈抚恤司”门楣上。
屋内忙碌的身影,却压不住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数名从衙门调来的老吏,正伏案疾书,面色凝重。
桌案上堆叠着厚厚的名册,每一页都承载着朔方军阵亡将士的名字、籍贯、所属营队、牺牲地点及大致事迹。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苏慕白步入时,无人察觉。他站在门边,目光扫过那些紧抿着嘴唇、一丝不苟誊录的老吏,落在桌角一叠已经初步整理好的烈属名单上。上面用朱笔细密地标注着:
李氏,夫战殁于野狐岭,遗二子一女,长子十四,幼女三岁,居城南柳树巷,家徒四壁;张王氏,子殁于鹰愁涧,老迈多病,仅靠邻舍接济……
“大人。”
吏房主事察觉动静,忙起身行礼。
“免礼。”
苏慕白声音低沉。
“进度如何?”
“回大人,”
主事恭敬道。
“阵亡将士名册核对已过大半,最迟后日可全部完成。”
“烈属走访核实,顾廷烨将军亲自带着亲兵营在办,已摸排城内外及附近州县三百余户,情况……大多艰难。”
苏慕白拿起那份名单,指尖划过那些触目惊心的标注,眼神愈发沉静。
“名册核对务必详实,一字不差。碑文本官已亲自拟就,着工房选用最上乘的青石,即刻开凿碑体,务必坚厚庄重。”
“选址北城门内,要让每一个进出幽州的人,抬眼便能看见!”
“是!”主事凛然应命。
“烈属生计是重中之重。”
苏慕白放下名单,语气斩钉截铁。
“凡适龄女子,登记造册,优先送入织造坊。告知她们,工钱按熟手起算,坊内设幼托,孩子有人照看。老弱病残,无劳力者,府衙设‘忠烈抚济仓’,每月定额米粮布匹,确保无人冻饿!”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
“此事,你亲自督办。”
“钱粮若有短缺,直接报本官。谁敢从中克扣一粒米、一文钱,或对烈属有半分轻慢,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卑职明白!定不负大人重托!”
主事额头渗出细汗,深深一揖。
离开抚恤司,苏慕白并未回府衙,而是策马直奔城外新建的织造工坊区。
远远便听见机杼声织成一片,如同北地的脉搏。
巨大的新工坊已初具规模,薛宝钗一身素雅袄裙,外罩银鼠皮斗篷,正指挥着工匠安装新式织机。她眉眼间带着一丝疲惫,却精神奕奕。
“大人!”
见到苏慕白,她眼中一亮,迎了上来。
“辛苦了。”
苏慕白握住她微凉的手,目光扫过繁忙的工地。
“新坊区进展如何?烈属安置的位置可留好了?”
“按大人的吩咐,最好的向阳通风处,已划出整整三大间,织机都是最新的。”
薛宝钗指向一处。
“托幼的院子也快收拾好了,请了两位有经验的稳婆和几位妇人照看。名单一到,立刻就能安排上工。”
她压低声音。
“工钱已按大人意思定好,比普通女工高一成。”
苏慕白颔首,眼中露出一丝暖意:
“做得好。织造坊是幽州钱粮命脉,更是安顿烈属、收拢民心的根基。”
“宝钗,此事关乎重大,容不得半点闪失。”
“大人放心。”
薛宝钗目光坚定。
“宝钗省得。织造坊的产出,如今不仅在军中供不应求,经由薛家商路,已远销江南,口碑甚好。只要原料跟得上,我有把握在年底,将产量再翻一番!有了足够的银钱,抚恤、军需、乃至大人日后所需,才有保障。”
苏慕白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时间一晃,转眼几个月过去了。
八月的风,裹挟着西海初秋的燥热与尘埃,吹过铁壁关新筑的壁垒。
城头上,那面象征着番邦短暂占领的异兽纹旗,终于在使团与京营大军双重压力下,不甘地降下。
京营八万精锐,铠甲鲜明,刀枪如林,已在关前扎下连绵营寨,日夜操演的呼喝声与战鼓声,清晰地传至关外番邦联军的耳中。
奋武营都督、定襄侯谢襄,这位隆化帝钦点的平西将军,稳坐中军大帐,其意不言自明——若和谈不成,便以铁血夺回雄关。
番邦首领格萨尔,望着关内严阵以待的大乾雄师,再掂量自己虽胜却已伤筋动骨、亟待消化掳掠所得的部族实力,最终在谈判文书上落下了印记。
大乾与西海番邦达成和议:
一、大乾于西海边境指定地域开设榷场,允双方互市贸易。
二、大乾退出之前西海边军占据番邦的几处水草丰美的草场。
三、西海番邦无条件退出铁壁关及关内侵占之地,悉数交还大乾。
四、互不割地,互不赔款。
此前大战责任,由被俘之南安郡王等承担。
随着关隘重归大乾,战云暂歇。
朝廷的精力,开始转向如何重新经营这片饱受蹂躏的边陲之地,安抚流民,重建秩序。
喧嚣与烽火,似乎被暂时关在了西海之外。
神都,东城林府。
与西海尘埃落定几乎同时,林府后宅却笼罩在一片紧张到近乎凝固的氛围中。
时值八月下旬,秋意已染黄了庭中几片早凋的梧桐叶,但正午的日头依旧带着灼人的余威。
然而此刻,林如海与贾敏的心,却如坠冰窟,所有的感官都紧紧系于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之内。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痛呼猛地穿透房门,狠狠刺在林如海的心口。
他负手立于廊下,身形依旧挺拔如松,袍服整齐,但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用力紧握而泛出青白。
每一次门内传来女儿林黛玉那压抑不住、撕心裂肺的痛楚呻吟,他的眉心便狠狠一蹙,仿佛那痛楚直接作用在他身上。
更漏滴水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嗒、嗒、嗒……每一下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贾敏早已失了平日的从容端庄。
她一手死死攥着帕子,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紧紧抓着身旁嬷嬷的手臂,力道之大让那老嬷嬷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
贾敏眼睛红肿,泪水无声地滚落,嘴里反复喃喃着:
“我的玉儿……我的玉儿……”
每一次林黛玉的痛呼拔高,她的身体便跟着剧烈一颤,仿佛正承受着分娩之痛的是她自己。
她无数次想冲进房去,都被林如海以眼神和微微摇头制止。
这份理智的阻拦,更添煎熬。
门内动静时疾时徐。稳婆沉稳而略带急促的指挥声,丫鬟们跑动端水、传递物什的细碎脚步声,以及林黛玉那断断续续、夹杂着巨大痛苦与虚弱喘息的哀鸣,构成了一曲令人心胆俱裂的交响。
“姑娘,用力!再使把劲儿!看见头了!”
“娘……我…我不行了…”
林黛玉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气若游丝,却又在下一阵宫缩袭来时爆发出令人心碎的惨叫。
“热水!快!干净的布!”
“参汤!给姑娘含片老参吊住气力!”
“呼气…吸气…姑娘跟着老身,对,就这样…”
林如海听着女儿那一声声虚弱的呼唤,心如刀绞。
那个自小体弱、在药罐里泡大,被他与贾敏如珠如宝呵护着长大的女儿,此刻正经历着女子最艰险的鬼门关。
他想起林黛玉幼时缠绵病榻的模样,想起她出嫁时含羞带怯却生机勃勃的脸庞,想起苏她身怀六甲时仍坚持为孩儿缝制小衣的温柔……
万般思绪涌上心头,这位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次辅大人,此刻只是一个被无力感深深攫住的父亲。
他紧闭双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背在身后的手,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
贾敏更是将“度日如年”体会到了极致。
女儿的每一声痛呼都像鞭子抽打在她心上。她想起自己当年生黛玉时的凶险,想起黛玉幼时那多病孱弱、让她日夜悬心的岁月,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她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