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暴风雨的余威仍在持续。豆大的雨点噼啪敲打着玻璃窗,如同无数冰冷的手指在急切地叩问。宿舍内,黄海涛带来的那股浓烈的海腥味和湿冷寒气,如同无形的绳索,紧紧勒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黄海涛那句没头没脑又惊惶万分的“你没事?!”像一块沉重的冰坨,狠狠砸在武修文心上,寒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裹着那条带着黄诗娴淡淡馨香的珊瑚绒毯子,指尖却冷得快要失去知觉,下意识地攥紧了毯子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叶水洪!又是叶水洪!那条阴魂不散的短信刚刚熄灭屏幕,黄海涛这风雨兼程的闯入,就像是在那冰冷的余烬上又泼了一桶滚油!他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只能死死盯着门口那个浑身滴水的男人,试图从那张被雨水冲刷得紧绷的脸上找出答案。
“哥!你发什么神经!”黄诗娴的声音带着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一步上前,用力抓住黄海涛湿透冰凉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那粗糙的雨衣布料里。雨水顺着她哥哥古铜色的脸颊不断滑落,汇聚到下巴,再沉重地滴落在地板上,嗒、嗒、嗒……每一声都敲在人心最不安的地方。“这么大的风浪!你不要命了?!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锁住黄海涛那双盛满了焦虑、后怕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审视的眼睛。
黄海涛被妹妹抓得微微晃了一下,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扫过黄诗娴惊怒的脸,又沉沉地落回武修文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像被风暴搅乱的海底。他粗重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沉默像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小小的宿舍,只有窗外凄厉的风声和雨水敲打玻璃的噪声,单调地重复着令人心慌的节奏。
半晌,黄海涛才猛地抬手,用湿漉漉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甩开一串水珠。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艰难挤出来:“电话……打不通!你俩的手机都打不通!”
他粗壮的手指指向武修文,又指向黄诗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狂躁:“风浪刚起那会儿,我手机就快被震碎了!一个接一个!全是你们学校那个……那个姓叶的校长打来的!”他提到“叶”字时,腮帮子明显绷紧了一下,眼神里透出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深深的忌惮。
“叶水洪?”黄诗娴失声叫道,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就是他!”黄海涛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迸出来,“那家伙!说话阴阳怪气!说什么‘武老师情况特殊’……‘怕他一个人在学校出事’……‘风浪太大,安全堪忧’……‘让我这做哥哥的多关心关心妹妹,别让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钻了空子,惹上麻烦’……”他几乎是复述着叶水洪那含沙射影、恶毒暗示的话语,越说越气,额角的青筋都暴了起来,猛地一脚踹在门边那个湿透的沉重蛇皮袋上!
“砰!”一声闷响,袋子歪倒,里面似乎有活物蠕动挣扎了几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放他**屁!”黄海涛怒不可遏地咆哮起来,唾沫星子混着雨水飞溅,“他算什么东西?!管天管地管到老子妹妹头上!还他**‘不三不四’?!老子看他才是不三不四!装神弄鬼!吓唬谁呢!”他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古铜色的脸因为暴怒而涨得发紫,湿透的雨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
“他操姓叶的祖宗十八代!”他猛地一挥手,仿佛要隔空打碎某个看不见的敌人,“老子一听他那腔调就知道没憋好屁!准是冲着你来的!”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再次锐利地钉在武修文惨白的脸上,那目光里除了愤怒,还有一层深重的忧虑,“这***!手段下作!肯定是想借着这场鬼天气搞事情!造谣生事!往你身上泼脏水!把你名声搞臭!”
黄海涛喘着粗气,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老子在海上漂了半辈子!什么阴沟里的臭鱼烂虾没见过?!他这种货色,老子一眼就能看穿肠子!他以为隔着海,老子就收拾不了他?放屁!老子……”他激动得又要抬脚踹那袋子,被黄诗娴死死拉住胳膊。
“哥!你冷静点!”黄诗娴的声音也拔高了,带着哭腔和一种被彻底点燃的愤怒,“你冲个袋子发什么火!他叶水洪算个什么东西!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险!要是船真出了事怎么办?!”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半是后怕,一半是对叶水洪卑劣手段的滔天恨意。
武修文僵立在那里,黄海涛那一声声粗粝的怒骂,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每一个字都在印证他心底最深的恐惧——叶水洪果然没有放过他!甚至把毒手伸得更远,试图利用他亲近的人!利用这场天灾!他裹着毯子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那种被人从暗处死死盯住、随时可能被撕碎的惊悚感。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浸透海水的棉花,又咸又涩,发不出任何声音。面对黄海涛那混合着愤怒和审视的目光,他只觉得无地自容,仿佛自己真的是那个会带来“麻烦”的“不三不四”之人。
黄海涛被妹妹拉住,胸膛依旧剧烈起伏,但那股狂躁的怒火似乎稍稍平息了一些,转化成一种沉甸甸的焦虑。他目光沉沉地扫过武修文身上那件崭新的、明显属于自己妹妹的男式格子衬衫,又看了看那条裹着他的、带着女性气息的珊瑚绒毯子,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那审视的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灵魂深处。
“你……”黄海涛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压抑,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严厉,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让他冒着狂风巨浪也要赶来的关键问题,“……你到底怎么得罪那个姓叶的了?让他这么死咬着你不放?!连这种天气都不放过!要往死里整你?!”他向前逼近一步,湿冷的雨腥味和海风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目光如同两柄沉重的铁锚,牢牢锁住武修文苍白的脸,不容他有丝毫闪躲。
宿舍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只剩下黄海涛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风雨凄厉的呜咽。黄诗娴也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武修文。这是风暴的核心,是叶水洪所有恶意的源头,也是她一直想知道却从未真正触及的隐秘角落。
武修文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压力从头顶压下,黄海涛的目光和问话,比刚才叶水洪的短信和黄海涛的闯入加起来还要沉重百倍。他喉咙里那团棉花堵得更厉害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想开口,嘴唇却像被冻僵般难以启齿。那些屈辱的、被刻意尘封的记忆碎片:松岗小学那间简陋的办公室,叶水洪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罗天冷那欲言又止的躲闪眼神,聘任名单公布时周围同事瞬间冷却的目光,打包离开时背后指指点点的低语……如同被狂风掀起的海底淤泥,带着**腥臭的气息,猛地翻涌上来,瞬间淹没了他!
他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裹紧毯子的手背上青筋毕露,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那些画面太痛了,痛到他无法用语言去描述。他猛地低下头,避开了黄海涛那几乎要将他灵魂洞穿的目光,也避开了黄诗娴充满担忧和探寻的眼神。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耸动,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却只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哽咽。
“哥!”黄诗娴的心像被那声哽咽狠狠揪了一把,疼得她瞬间红了眼眶。她猛地挡在武修文身前,像一只护崽的母兽,毫不畏惧地迎上自己哥哥审视的目光,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决和心疼:“你别逼他!不是他的错!是叶水洪!是那个姓叶的**!仗着手里那点权力,专门欺负老实人!打压异己!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的话语又快又急,像连珠炮一样射向黄海涛,每一个字都带着对武修文的回护和对叶水洪的切齿痛恨,“修文哥在松岗勤勤恳恳,教学成绩那么好!就因为没有后台,没有去巴结那个姓叶的,就被他硬生生挤走了!这叫什么得罪?!这叫无耻!叫下作!”
她越说越激动,胸脯剧烈起伏,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落:“他叶水洪就是条疯狗!见谁咬谁!修文哥现在到了海田,他还阴魂不散!还想赶尽杀绝!他到底想怎么样?!”她的控诉在小小的宿舍里回荡,带着浓重的哭音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愤怒,那愤怒如同实质的火焰,烧灼着空气,也烧灼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黄海涛被妹妹激烈的反应和汹涌的眼泪震住了。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看情绪崩溃、泪流满面的黄诗娴,又看看她身后那个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的年轻男人。武修文身上那件崭新的格子衬衫,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无声地诉说着妹妹对这个男人的用心。黄海涛眼中那份严厉的审视,终于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无奈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他脸上的肌肉**了一下,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几乎沉入海底的叹息,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对妹妹固执心痛的无奈,对叶水洪卑劣手段的极度憎恶,以及对眼前这个沉默男人处境的某种理解。
“唉……”黄海涛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音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肩膀都塌下去几分。他疲惫地摆摆手,脸上暴怒的赤红褪去,只剩下被风雨和情绪双重蹂躏后的灰败。“行了行了……别哭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认命的疲惫,目光再次扫过武修文,那眼神里的东西已经变了,不再仅仅是审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算是默许?或者说,是面对妹妹铁了心的维护,一种无可奈何的退让。
“人没事就好……”他咕哝了一句,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给这场深夜的惊魂定下一个暂时的结论。他弯下腰,用粗糙的大手抓住地上那个湿漉漉、沉重异常的蛇皮袋,猛地用力提了起来,袋子里的东西又是一阵沉闷的挣扎蠕动。
“给!”他不由分说地将袋子塞到离他最近的黄诗娴怀里。袋子冰冷沉重,湿漉漉的触感瞬间透过黄诗娴单薄的睡衣布料,激得她一个哆嗦。
“刚捞上来的,最新鲜的货!你妈让带的!”黄海涛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生硬,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他刚才那番狂风骤雨般的质问和此刻复杂的心绪,“台风天,市场肯定没得卖!你们留着吃!”他顿了顿,布满雨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再次飞快地掠过武修文,补充了一句,语气生硬得像块石头,“……还有他!看着就虚!多补补!”说完,他像是完成了某种艰巨的使命,也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压抑的气氛,猛地转身,高大的身躯带起一阵湿冷的风。
“走了!船还在码头拴着,得看着点!”他头也不回,拉开宿舍门,裹挟着外面更加猛烈的风雨声,大步走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楼道深处,只留下一地蜿蜒的水迹、浓重的海腥味,和那个兀自在黄诗娴怀中散发着冰冷湿气的沉重蛇皮袋。
门哐当一声被风带上,隔绝了外面狂暴的世界,却带不走室内凝滞的沉重。黄诗娴抱着冰冷的袋子,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武修文依旧低着头,裹着毯子,像一尊凝固的石像。窗外的风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那呜咽声却更清晰地钻入耳膜,如同压抑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