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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吃不如饺子”,这句老话搁在除夕夜,真是贴切。当热气腾腾的酸菜猪肉馅饺子端上炕桌,那股子独一份儿的酸香混着肉馅儿的醇厚劲儿直往鼻子里钻。那是实打实的年味儿,吃了这顿辞旧迎新的饺子,这个年都圆满了。
大年初二,按老礼儿是姑娘回娘家的日子。大伯娘早年逃荒过来,娘家早就没了音信。二伯娘天刚蒙蒙亮就拾掇利索,和自家男人带着儿女、女婿,一家子热热闹闹往李家村走去。路不近,紧赶慢赶也要走一个多钟头。小荔的姥姥姥爷也早就不在了,初二这天,他们一家照例是去大舅舅家团聚,都在一个屯子里住着,抬脚就到,几分钟的工夫。
一大早,小荔妈也把回娘家的东西归置好了,瓜子花生和水果糖装一小布袋,垫着麦秸秆的篮子放了十几个鸡蛋,还拿了一大块五花肉,给几个哥哥带了瓶白酒。正要招呼小荔爸和小荔小泽出门,院子里就传来“嘎吱嘎吱”踩雪的脚步声,听着人还不少。小荔妈心里咯噔一下,掀开棉门帘往外一瞅——嚯!真是怕啥来啥!上回摔门走人、撂下狠话,恨不得把这帮“穷山沟里的土坷垃”贬进地缝里的两个大姑姐,凤琴和凤书,这会儿倒拖家带口、大摇大摆地回娘家来了!
小荔妈心里那叫一个膈应,肚子里直翻腾:“就没见过这么大人了,还这么没皮没脸的!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大人不要脸,小的也跟着不懂事!瞧瞧,呼啦啦来了十几口子,手里头比脸还干净,连包槽子糕都没拎!这哪儿是走亲戚,纯粹是回来吃冤大头、当蝗虫来了!”这架势,明摆着是看准了过年家里有点好东西,回来打秋风呢。
大伯娘从灶房出来,一眼瞅见院里杵着这乌泱泱一大帮子,手里空空的,啥也没带。脸色“唰”地就沉了下来,比外头的雪地还冷。这年月,谁家粮食不金贵得跟眼珠子似的?这么多人上门,连个口粮都没带,这不是吃大户是啥?分家了,眼下吃的可都是她老大家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粮食!她强压着火气,嘴角扯出点笑模样,招呼道:“凤琴、凤书回来了啊?爸妈在堂屋炕上暖和着呢,快进去吧。” 话不咸不淡,带着冰碴儿。可那两家人愣是没觉出半点尴尬,仿佛上次的不愉快压根没发生过,呼啦啦就往屋里涌,脸皮厚得赛过城墙拐弯的砖。
几个半大孩子稀稀拉拉地喊了声:“大舅妈、三舅妈过年好!” 算是尽了礼数。小泽拉着小荔也从屋里出来,规规矩矩地给长辈们拜年:“大姑、二姑、姑父过年好!” 不管心里咋想,这面子上的活儿得做到家,不能让人挑出理儿来,落个“没家教”的话柄。
大姑父是个场面人,脸上堆着笑,看着小泽和小荔:“哟,这是小泽和小荔吧?一年没见,蹿高不少啊!” 话说得挺圆乎。
小荔妈也挤出点笑,应和着:“可不是嘛,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见风就长。你们快进屋暖和吧,老爷子老太太昨儿个还念叨你们呢。” 她目光扫过一直没吭声、拉着脸子的大姑和二姑,心里冷笑:“这架势,活像谁欠了她们八百吊钱没还似的,摆着个晚娘脸给谁看?真够膈应人的!”
小荔眼瞅着这阵势,心里警铃大作。她可没忘上回大姑家那个张彩霞,眼睛滴溜溜乱转,手脚怕是不干净。她赶紧溜回自己屋,把屋里的衣服,书本都送进空间。被子也叠好放到大木箱子里,落了锁。转念又想到英子姐屋里那几件新崭崭的结婚衣裳——那可是二伯娘咬牙置办下的好料子!要是让张彩霞这没脸没皮的瞧见顺走了,等英子姐回来,还不得气得发疯?
想到这儿,小荔轻手轻脚溜到英子和二伯娘那屋,从炕琴角落里摸出两把沉甸甸的老式铜锁头。趁着堂屋里人声嘈杂都在寒暄的当口,她麻利地把英子屋和二伯娘屋的门鼻子一扣,“咔嚓”、“咔嚓”两声脆响,牢牢锁死!在屯子里,家家户户白天串门子,鲜少有锁屋门的,更别说一个院里住着的。小荔这举动,透着十二分的小心。
这时,小荔爸和大伯也闻声出来,被招呼着进了爷奶那屋说话。小荔妈喊俩孩子:“小荔、小泽!麻溜儿的,咱这就去你们大舅家!把门锁好!” 嘿~,母女俩想到一块儿去了!小荔妈心里门儿清:这节骨眼上,院里挤满了生分又膈应的亲戚,万一丢点啥,找谁说道去?只能吃哑巴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老话儿一点没错。
小荔还是不放心,凑到她妈跟前,压低声音急急地问:“妈,咱屋那……那些要命的东西,藏严实没?” 她指的是那些金条。小荔妈递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用力点点头。金条这东西,要是露了白,可不止是被人偷走那么简单!这年头,私人手里攥着黄金,那是犯大忌讳!要是被捅到革委会去,扣个“挖**墙角”、“妄图复辟”的帽子,下放劳改都是轻的!就冲她大姑凤琴那睚眦必报、见不得人好的品性,要是知道了,一准儿跑去告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小荔空间里那堆金条,她死活不敢拿出来交给爸妈,不是舍不得,是真怕这“要命财”招来塌天大祸!“小心驶得万年船”,保命要紧。
爷奶那屋里,此刻倒是热闹得紧。老两口先前还抹眼泪,以为闺女们赌气真不回来过年了。这下看见两个闺女拖家带口地回来,脸上顿时笑开了花,欢喜得不得了,早把之前的不愉快抛到了九霄云外。
大伯娘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她瞅了个空子,赶紧把儿子国梁和他媳妇红梅拉到一边,压着嗓子说:“你俩,今儿个就回县里吧!别耽搁了!” 她手脚麻利地把家里年前杀好的两只肥鸡、一大块足有十几斤重的五花肉、一袋子新碾的小米、一袋子白面,还有晒好的豆角干、茄子干、蘑菇干,外加几棵腌好的酸菜,能装的都使劲儿往麻袋里塞。零零碎碎,愣是装满了三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全堆到院里的木头爬犁上。“趁着道上雪厚,爬犁拉起来不费劲。到了公社汽车站,你们想法子雇个牛车啥的拉回去,省得扛着累。” 大伯娘一边捆扎一边叮嘱。
国梁两口子本来还打算在家多住两天,省得来回折腾。没想到**这么急吼吼地赶他们走。国梁有点纳闷:“妈,咋这么急?”
大伯娘朝爷奶屋那边努努嘴,低声道:“瞅见没?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刚撕破脸没几天,这就呼啦啦全回来了,谁知道憋的啥屁?你俩赶紧走,回自己家踏实。等过了初三,医院开门了,记着带红梅去好好检查检查身子。” 这话里话外透着担忧和防备。小两口一听,也觉出味儿来,不再多问,收拾好随身的包袱,拉着沉甸甸的爬犁,跟自家老妈道了别,吱嘎吱嘎地沿着雪道往公社方向去了。
这边,小荔妈也带着孩子准备动身了。她走到老人屋门口,冲里面喊了一嗓子:“王老三!磨蹭啥呢?赶紧的!回我娘家,别让哥哥嫂子们干等着!”
小荔爸应声出来:“来了!” 他朝屋里的大姐二姐姐夫们点点头:“大姐、二姐、姐夫,你们陪着爸妈唠嗑,我陪孩子妈回趟她娘家。”
话音刚落,大姑凤琴那阴阳怪气的声音就从炕上飘了出来:“老三呀!你老丈人家不都没人了吗?你这还往哪儿回啊?”
这话像根毒针,直直扎进小荔妈心窝里!她脸色“唰”地一下变得铁青,猛地掀帘子进屋,眼睛瞪得溜圆,火气“噌”地就顶到了脑门:“凤琴!你嘴巴**了还是让门弓子抽了?咋说话呢?我爹妈是不在了,可我还有四个亲哥哥!哥哥家就是我娘家!你说谁家没人了?啊?大过年的,不会说人话就闭上你那臭嘴!在城里待了几天,就把老祖宗传下的规矩都就饭吃了?连人味儿都没了?”
凤琴被呛得一愣,随即鼻子一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捏着嗓子尖声道:“哟哟哟,我就随口一说,瞧把你急赤白脸的!至于吗?我说啥了?戳你肺管子了?”
小荔妈气得胸脯剧烈起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东北娘们特有的剽悍劲儿:“你当大姑姐的,不盼着娘家兄弟点好,回趟娘家就跟那搅屎棍子似的!大过年的,专拣那膈应人的话说,你安的什么心?嘴闲得长白毛了?回家嚼你那烂舌根子去!别搁这儿满嘴喷粪瞎嘞嘞!”
眼瞅着两个女人剑拔弩张,火星子四溅,屋里的空气都凝固了。众人赶紧七嘴八舌地劝:“大过年的,少说两句!”“都消消气!”
小荔妈看着这个四六不懂、专会挑事儿的大姑姐,只觉得一股子邪火堵在胸口,憋得生疼。再看那盘腿坐在热炕头上、耷拉着眼皮不吭声的老太太,她更是心寒,直接点名道:“妈!您老别光在那儿坐着装哑巴!您给评评理!大过年的,有她这么咒人的吗?”
老太太被点了名,磨蹭了半天,才慢悠悠地开口,话里话外还是偏袒闺女:“老三家的……凤琴她……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没坏心思,就是这嘴……说话不中听。你别跟她一样的。”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小荔妈心口像被冰水浇了个透心凉,她冷笑一声,声音都带着颤:“妈!您这话我可真不爱听!刀子嘴豆腐心?她那话是往人心窝子里捅刀子!大过年的,拿人家爹妈不在了说事儿,这是‘豆腐心’?这是黑心烂肺!我知道您心疼您闺女,可我和老三,对您和我爸咋样,您老心里没杆秤吗?入冬前,您二老的棉裤棉袄,里外三新,是不是我和小荔熬了好几个通宵一针一线赶出来的?逢年过节,该孝敬的我们哪回落下了?就这,还换不来您一句公道话?”
她越说越激动,积压的委屈全涌了上来:“您要是觉着只有闺女才靠得住,那往后您就指着您闺女们过日子吧!我们也学学凤琴和凤书,光动嘴皮子,专拣那好听的‘妈长妈短’地哄着!也学着空俩爪子来,腆着脸吃个满嘴流油,再腆着脸大包小包地往自家划拉!横竖出力的、实心孝顺的都是**!您这心啊,都偏到胳肢窝后头去了!合着我们掏心掏肺,还不如人家两句虚头巴脑的甜乎话?”
小荔和小泽紧紧站在妈妈身边,小手攥着妈**衣角,虽然不能像妈妈一样顶撞长辈,但那紧绷的小脸和挺直的腰杆,无声地表达着支持。
老太太被儿媳妇连珠炮似的话堵得哑口无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心里确实更疼闺女,也有自己的小九九:这要是老大媳妇跟凤琴吵起来,她或许还能说句“公道话”,毕竟老大养老。可现在是老三媳妇跟自家闺女杠上了,她自然得向着亲骨肉。
小荔妈看着这凉薄的一家人,心彻底寒透了。她猛地转向一直沉默的丈夫,眼神锐利如刀:“王老三!你是留在这儿,还是跟我走?” 这话问得斩钉截铁。她算是看透了,眼前这一家子,就没一个好东西!以前的好,全喂了白眼狼!往后啊,“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搭理谁!
旁边的大伯娘听着老太太那和稀泥的话,心里也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不是滋味。“唉,婆婆到底是婆婆,不是亲妈。平日里再亲热,遇到事儿了,儿媳妇终究是外人。”这一刻,她和小荔**感受,竟是出奇地一致。
小荔爸王老三,一直闷头听着。眼见自己爹妈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媳妇被姐姐欺负、挤兑,连句像样的公道话都没有,这哪里是欺负媳妇?这分明是压根没把他这个三儿子放在眼里!他啥话也没说,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抬脚“咣当”一声踢开挡路的板凳,头也不回地率先大步跨出了屋门!这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
屋里的空气仿佛冻成了冰坨子,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小荔妈看着丈夫的背影,心定了。她一手牵起小荔,一手拉过小泽,冷冷地扫了一眼屋里神色各异的人,“咱们走!”一家四口再没管身后那一屋子的是非屁事。小荔妈利索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大铜锁,“咔嚓”、“咔嚓”几声,把自家屋、小荔小泽屋门,全都锁了个严严实实!这才拎起篮子,带着一股子决绝的冷风,踏着厚厚的积雪,头也不回地朝着屯子另一头的大哥家走去。身后那闹哄哄的院子,仿佛成了一个令人厌恶又急于摆脱的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