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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儿个老王家分家的热闹,成了今早大伙儿上工路上嚼不完的舌根。日头刚在东边露脸,土路上便三三两两聚着人。上了年纪的,多半摇头咂嘴,念叨着“父母在不分家”的老理儿,总觉得拆了伙儿,心气儿就散了。而那些年轻的小媳妇们,脚步轻快,眼神里却藏不住羡慕的光。谁不盼着自个儿当家作主,过几天松快日子?守着公婆的脸色,一大家子十几口人挤在一个锅里搅马勺,锅沿碰着碗边儿,真心实意乐意的能有几个?
李木匠媳妇紧挨着小荔妈走着,瞅瞅前后没人太近,便压低了嗓子,那羡慕劲儿几乎要溢出来:“哎!我真是眼热你啊,早早儿就单过了,省多少心!你说我家啥时候能分家呀?”
小荔妈听了,嘴角一撇,带着几分了然和讥诮:“你呀,趁早甭做那梦!就你家那婆婆,心都偏到胳肢窝去了,能舍得把你们这摇钱树放出去?还指望着你们几个家当牛做马,好给她那宝贝疙瘩小姑子攒份体面嫁妆呢!”
“可不咋地!”李木匠媳妇一拍大腿,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就秋菊那丫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长得也就那样,心思倒野得很,一门心思要往城里钻,咱屯里的小伙子,她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小荔妈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凑近了些:“哦?真攀上城里的门路了?”
李木匠媳妇左右飞快扫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像怕惊飞了树上的鸟:“嗐!还不是我城里那个大姑姐给张罗的!介绍个啥人?四十岁!比我公公也小不了几岁!老婆病没了,撇下仨半大不小的拖油瓶!说是在粮站扛麻袋的临时工?”她撇撇嘴,一脸的不屑,“就这,听说人家还挑拣呢!嫌咱家秋菊又黑又胖,身板子不利索!”
“啧啧啧!”小荔妈连声咋舌,脸上满是难以置信,“我的老天爷!这岁数,再往上够够,都能跟你公公称兄道弟了!还带着仨张嘴!你家那大姑姐,可真够‘疼’她妹子的,这缺德主意也想得出来?”
“谁说不是呢!”李木匠媳妇恨恨道,“就这,人秋菊还觉着委屈呢!在家更是祖宗奶奶一样供着了,横草不拈竖草不拿,连裤衩子都排着班儿让我们妯娌四个轮流给她洗!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了!”
小荔妈看着李木匠媳妇憋屈的样子,忍不住支招:“你们妯娌四个也太老实!要我说,就该硬气点,联合起来给她点颜色看看!二十啷当岁的大姑娘了,工分不挣一个,天天窝在家里孵蛋呢?下个金蛋还是银蛋了?”
正说着,路那头李木匠的娘,也就是秋菊她妈——李婆子,扭着腰走了过来。老远看见小荔妈,那脸上就堆起了笑:“哎哟,国梁他三婶子!正找你呢!听说你们家大儿媳妇是城里来的文化人?人面广!帮咱家秋菊留留心呗?看看城里有没有那合适的、有出息的小伙子给牵牵线?咱秋菊啊,模样周正,性子也好!”李婆子说着,下巴微微扬起,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小荔妈脸上立刻绽开热情的笑,答应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行啊,李婶子!这有啥难的!就凭咱家秋菊妹子这人才品貌,水葱似的,那好人家还不是排着队等着?您放心,我回去就跟国梁媳妇提提这事!”
这话简直说到了李婆子心坎里,她笑得见牙不见眼,拍着小荔**胳膊:“那是!咱家秋菊啊,打小就聪明伶俐,手脚麻利,招人稀罕着呢!”
旁边的李木匠媳妇听了,心里头“呸”了一声,暗自腹诽:招人稀罕?招苍蝇稀罕吧!这老虔婆,真会自卖自夸!
小荔妈眼珠一转,又笑着给李婆子指了条“明路”:“李婶子,这事儿啊,您最好再跟我大嫂言语一声。国梁和他媳妇都在学校教书,那接触的可都是文化人!要是有合适的男老师,那多好!工作体面,吃公家粮,跟秋菊妹子正般配!”
李婆子一听,眼睛“噌”地亮了,一拍大腿:“哎哟!这话在理儿!在理儿!我这就去寻你大嫂说道说道!”话音未落,人已经扭着身子,风风火火地朝王老大媳妇家方向疾步而去。
看着李婆子那匆忙又带着几分喜气的背影,小荔妈和李木匠媳妇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嘴角都撇了撇,露出心照不宣的嘲讽。
李木匠媳妇想起什么,又说:“对了老三媳妇,秋收前我回娘家张家坝子,那边村长媳妇还特意跟我打听你家小荔呢!听那意思,她家小子跟小荔好像是同学?”
小荔妈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摆摆手:“同学多了去了,哪个屯子的都有,我可记不清。再说,我家小荔还小着呢,我可舍不得她这么早就出门子。怎么着也得在身边再留几年,多享享福。”
“那家条件是真不赖,”李木匠媳妇补充道,“爹是村长,娘是妇女主任,家里就一根独苗苗儿子,房子还是红砖房......”
小荔妈心里头早已有了计较,坚定地摇摇头,没接话。她家小荔,那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她可舍不得闺女嫁到农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受那份风吹日晒的苦。她的闺女,得奔更好的前程去。
说着话,两人已走到了地头。晨雾尚未散尽,田野里已是一片忙碌景象。金色的阳光洒在望不到边的庄稼地上,也洒在弯腰劳作的农人背上。她们收起闲话,各自抄起家伙,汇入了这片金色的海洋,开始了又一天的辛苦劳作。
整个屯子,就这样在贪黑起早的连轴转中忙碌起来。先是沉甸甸的玉米棒子被掰下,堆成小山;接着是金黄的麦浪被镰刀割倒,捆扎成束;然后是水田里金灿灿的稻穗,在“唰唰”的割禾声中纷纷倒下。玉米、小麦、水稻刚收完入库,地里的黄豆、黑豆又熟了,豆荚饱满,等着人去敲打收获。最后是地里壮实的大白菜,一棵棵砍下,码放整齐。大队部的晒场上到处都是晾晒的粮食,空气里弥漫着粮食和泥土混合的、特有的干燥香气。吆喝声、牲口叫声、农具碰撞声、孩子们的嬉闹声,交织成秋收特有的交响曲,足足喧腾了二十多天,这场关乎一年生计的大仗才算落下帷幕。
秋收总算落下了帷幕。人人都累脱了形,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走起路来脚步都打着飘。可当目光落在那晒得金灿灿、堆得小山似的粮食上,或是手指摩挲着饱满鼓胀的谷粒豆荚时,那份沉甸甸的踏实和从心底里漫上来的喜悦,便像温热的泉水,悄悄熨帖了所有酸痛的筋骨。空气里,仿佛都浮动着一种微甜的、满足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