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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渊市,或者说曾经是海渊市的那片土地。没有残垣断壁,没有哭喊的幸存者,甚至没有通常核爆后标志性的蘑菇云与放射性尘埃。有的,只是一个巨大到令人失语的、边缘呈现琉璃质感的碗状巨坑。
坑壁光滑得如同被神祇用巨勺无情舀去,岩石和土壤在瞬间极致的高温高压下熔化、汽化,再冷却成一片死寂的、闪烁着诡异光芒的玻璃平原。
巨坑中心深不见底,仿佛直通地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了臭氧和电离颗粒物的味道,但并不刺鼻,只是一种彻底的“空无”的气息。
曾经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数十万鲜活的生命,此刻都化作了基本粒子,弥散在能量风暴中,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没有哀嚎,因为能发出声音的一切都已湮灭。只有风刮过玻璃化地表时发出的、如同鬼魂低泣的呜咽声。
这片绝对的死寂与虚无,比任何血腥战场都更能冲击灵魂,它无声地宣告着反物质武器那超越理解的、规则层面的抹杀力量。
卫星图象传遍全球,每一个看到那巨大“空白”的人,都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人类确实从未真正从历史的悲剧中吸取教训,毁灭的按钮,一直就在疯子触手可及的地方。
胜天总部,余庆透过高清晰度的全息观测屏幕,凝视着那片死亡之域,久久沉默。
常生的疯狂一击,带来的不仅是达点菁华核心的覆灭,更是一种结构性的恐怖平衡。
至少在明面上,没有人敢再轻易对胜天发动类似斩首行动式的攻击,因为谁也无法承受下一个“常生”可能带来的、同归于尽的后果。
“威胁……暂时解除了吗?”余庆喃喃自语,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
他想起了自己之前的念头,在解决克隆体危机后,便退出胜天的事务,全身心投入重整原生态人类的事业中去。现在,似乎正是时候。
他找到常生,准备交接工作,并希望这位常生能在他离开后不要过于冲动,稳住胜天大局。然而,他看到的常生,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他坐在阴影里,眼神空洞,往日里的锐利与果决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片心如死灰的漠然。
“你来了。”常生的声音沙哑而平淡,“胜天……交给你了。我累了。”
余庆愕然:“你不是一直不乐意我在这里指手画脚吗!怎么,现在正是需要你的时候,你倒想甩手跑路了……”
常生却只是缓缓摇头,目光没有焦点:“娅时没了……海渊市也没了……我做的……争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他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什么不存在的烟雾,“你走吧,董事长大人。我不想再管了。一切都……无所谓了。”
这一戏剧性的反转让余庆措手不及。他预想过常生的愤怒、偏执,甚至更极端的报复,却唯独没料到是这种万念俱灰的放弃。
失去了常生这根顶梁柱,胜天内部很可能产生巨大的权力真空和动荡。
反复劝说无效后,余庆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他不得不紧急召见副总裁林淼——一位以稳健和忠诚著称,但能力和魄力远不及常生的元老。
“林淼,在我离开期间,由你暂代常生的职位,管理公司日常事务。”余庆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稳住局面,一切以保守和防御为主,没有我的直接命令,不得有任何重大行动。”
林淼显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但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安排完胜天的事务,余庆带着一身的沉重与紧迫感,立刻动身前往瓮山。他必须尽快将滞留在危机四伏的第三乐园的当归、余萱她们转移到这个相对安全的新基地。
这时候他不能犹豫不决,否则就会永远陷在胜天那没完没了的日常事务的海洋之中。
是时候了,趁这个平静的窗口期,迅速找回其他原生态人类乐园里的人,完成自己的夙愿。
为此余庆在紧急任命林淼暂代职务的同时,同时派出了两支精干侦察小队,正分别奔赴第五和第七乐园。
而余庆怀着沉重的心情,马不停蹄地赶往瓮山。
飞行器降落在新开辟的起降坪上,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环绕核心区域拔地而起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新型复合装甲护墙,以及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可见的自动防御设施。
类人姝巡逻队穿着统一的**,步伐整齐地走过,一切看起来秩序井然,戒备森严。
得到消息的尧丹早已在此等候。她的眼神中却充满了一种完成任务的成就感。
“官人回来了!”尧丹迎上前,语气带着汇报工作的热切,“按照最高标准,外围三道防线已经基本构建完成。
您看,这是最新部署的‘响鸟’拦截系统,可以有效抵御中小规模的空中突袭;地面有动态感应沉陷区和交叉火力网;护墙采用了最新的吸波和抗冲击材料,能抵挡常规重武器的持续轰击……”
尧丹如数家珍般地介绍着,一边引导余庆登上护墙的巡视通道。脚下是坚固的合金甲板,耳边是自动诱子炮旋转时轻微的电机声,眼前是郁郁葱葱却又被严密监控的山林。
这套防御体系,足以让任何传统的武装力量望而却步,也能让栖息在深山里的变异猛兽无法越雷池半步。
余庆默默地听着,目光却越过了高墙,投向了远方天际线模糊的方向——那里,曾经是海渊市。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出卫星图像上那个巨大、光滑、死寂的玻璃巨坑。没有硝烟,没有爆炸,没有抵抗,只有规则层面的、彻底的抹除。
“……再加上我们部署的地下掩体和紧急疏散通道,瓮山基地的安全性,在当前环境下绝对是一流的!”尧丹最后总结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余庆缓缓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尧丹,脸上没有露出丝毫赞许的神色,反而浮现出一丝深刻的疲惫与悲凉。
“尧丹,”他的声音平静,却像重锤一样敲在尧丹的心上,“你做得很好,这些设施非常完善,足以应对我们能想象到的大部分威胁。”
他停顿了一下,抬手指向远方。
“但是,你看看海渊市。2克反物质,只是一瞬间。没有预警,没有拦截的可能,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可以称之为‘残骸’的东西。我们这些东西……在那种力量面前,和一张纸有什么区别?”
尧丹脸上的成就感瞬间凝固,继而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醒悟后的苍白。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海渊市的例子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所有关于“绝对安全”的幻想。
“地球上,根本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
余庆的声音低沉而肯定,“我们建设这些,不是为了寻求一个永不陷落的堡垒——那不存在。我们只是在尽可能地为里面的人,争取一点反应的时间,一点求生的机会,或者……只是一种心理上的慰藉。”
他拍了拍冰凉的护墙栏杆,触感坚硬而冰冷。
“真正的安全,不在于墙有多高,武器有多犀利。而在于我们能否消除使用那种毁灭性力量的根源,在于我们能否在灾难降临前,为文明保留哪怕最微弱的火种。”
尧丹陷入了沉思,她很难理解这防线背后,那深不见底的、关于生存与毁灭的哲学。
视察在一种沉闷的氛围中结束。余庆知道,瓮山的防御是必要的,但它也时刻提醒着他,人类内部的疯狂和科技的黑暗面,已经发展到了何种地步。
他必须加快脚步,在下一场无法防御的毁灭降临之前,为那最后的人类找到一条真正的,或许不在于固守,而在于延续的道路。
他现在需要静静等待自己派出去的人,把第五乐园和第七乐园的情况汇报上来,再作具体安排。
前往较远的第七乐园,由经验丰富的调查员“岩石”带队。他们乘坐的隐形飞行器在接近第七乐园坐标时,突然遭遇强烈的区域性电磁风暴,所有电子设备瞬间失灵,导航系统疯狂乱转。
他们被迫在一片陌生的、布满嶙峋怪石的山谷中紧急迫降,飞行器受损。
“头儿,这风暴不像是自然形成的,”领航员检查着冒烟的设备,脸色凝重,“有很强的调制痕迹,像是……某种主动防御系统。”
岩石心下大惊,命令小队徒步前进。他们按照备用地图,在弥漫着诡异静电雾气的山谷中艰难跋涉。
更令人不安的是,他们随身携带的、用于探测生命迹象的便携式扫描仪,始终显示周围有微弱的、无法定位的生物信号在跳跃,时而在左,时而在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雾中窥视、跟随,却又始终不现身。队员们的神经绷紧到了极点。
历经数小时提心吊胆的行军,他们终于抵达了第七乐园的外墙。绕着外墙转了半圈,发现那里已经被什么东西割开了一个大口子。从外向里望去,里面荆棘丛生,似乎已无人类生活和活动的痕迹。
他们小心谨慎进入,发现内部设施保存相对完整,但早已蒙上了厚厚的尘埃。生活区的餐桌上甚至还摆放着未吃完的、早已**的食物,个人物品散落各处。
显然,居民们是在某一瞬间被突然抽离,或者说……是井然有序地迅速撤离。
“岩石队长,你看这个。”一名队员在地上找到掉落一枚样式奇特的、非第七乐园制式的金属徽章,上面刻着一个扭曲的蛇形图案。
就在他们试图回收徽章时,整个乐园的电力系统突然自行启动,空气循环设施一下启动了,发出一阵尖锐、扭曲、仿佛混合了无数人哀嚎与冷笑的音频噪声,持续了十几秒后,又戛然而止,回归死寂。
所有队员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汗毛倒竖。
最终,他们确认第七乐园已是一座空城,居民下落不明。
但那些诡异的电磁风暴、未知的徽章……都指向一个结论:第七乐园的“空无一人”,绝非简单的废弃,而是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下的、充满未知危险的谜团。
与此同时,前往第五乐园的小队,由机敏的侦察专家“夜莺”率领。他们的旅程同样坎坷。
在穿越一片被标记为“辐射尘降区”的荒漠时,他们遭遇了罕见的巨型沙暴,能见度降至不足五米,小队一度失散,耗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才重新集结。
当他们历尽艰辛抵达第五乐园外部观测点时,发现第五乐园的外罩依然完整,而他们携带的诱子刀竟无法将其打开。他们只得向余庆报告这里的情况。
这让余庆忽然记起那把虚子枪,立即再派人把它送了过去。
他们终于把外罩割开了一个大洞,正准备陆续进去时,突然被一股黑乎乎的液体冲刷过来,接着被一些金属物体堵住了去路。
敢情里面有人早发现了他们的行动,正潜伏在旁边监视着呢。见他们想闯入进去,于是前来阻拦。
夜莺让语言专家向内面的人喊话,用他们听得懂的西洛语呼喊道:
“我们是胜天派来帮助你们的!没有恶意!请让我们进去!”
但内部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回应。
经过反复多次的喊话,但里面的人对外界的呼唤就是充耳不闻,甚至有人影在附近的树木中警惕地窥探后迅速躲藏。
僵持了一天一夜后,夜莺决定强闯。他让同来的工程兵类人姝将阻挡物强行推开,并向四周施放震晕弹,带着自己的小队冲了进去。
他们刚进入没多久,就被数支削尖的金属长矛和自制的弓弩对准了。还有一个人举着一把老掉牙的爻粒子枪……
夜莺看着他们的样子既好笑又有一丝悲凉。这都不到两百年,他们已经回到原始社会去了……
只见这两男七女,个个面黄肌瘦,眼神中充满了恐惧、戒备和一丝绝望的疯狂。他们衣不蔽体,如同受惊的野兽,试图和入侵者来个你死我活的肉搏。
语言专家再次用西洛语告诉他们自己的来意。
“我们……我们怎么知道?”为首的一个名叫“老陈”的男人颤抖着用西洛语质问,他的一条胳膊用简陋的布料吊着,渗着血迹。
夜莺立刻意识到,这些人很难理解他们的来意。她缓缓放下武器,展示带来的食物和药品,用尽可能柔和的声音解释:
“我们是一个和你们一样的人派来的……帮助你们……”
经过漫长的、充满不信任的沟通,他们才勉强理解了来人是善意的,并且知道另一个乐园的某个人和他们一样,希望和他们融合在一起,去一个更适合生存的地方。
夜莺问:“你们……还有多少人?”
“我们……我们只剩下这些了。”一个名叫小雅的年轻女子啜泣着说。
夜莺成功建立了初步信任,但当他将确认的信息“第五乐园尚有两男七女”传回给余庆时,他的报告后面附加了一条加密备注:
“幸存者精神状态极度脆弱,沟通殊为不易。此地不宜久留,需尽快转移,但转移过程可能不太顺利,恐被他们误会。”
当余庆在瓮山同时收到这两份充满喜与忧的报告时,他感到的不是找到幸存者的喜悦,而是更深沉的寒意。
第七乐园的诡异空城,第五乐园幸存者的退化……原生态人类的困境,远不只是人口凋零那么简单。
3男12女,这最后的火种,不仅微弱,更是被未知的、充满敌意的阴影所笼罩。常生可以心灰意冷地甩手,但他余庆不能。
余庆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瓮山清冷而原始的空气。常生的甩手、胜天的重担、原生态人类近乎绝望的现状……所有的压力都汇聚到他一人肩上。
无论多么艰难,他必须走下去。为了这最后的十五人,为了“人类”这个名字最初的模样。(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