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再看落款,只看这画的构图和色彩,陈漠北也知道这画出自那人。
那人画人物,笔墨着重于细节。
他说过,细节决定了一幅画的表现力,而所谓表现力,其实就是情感。
陈漠北不懂什么叫表现力,也很少谈及情感,他只知道,男人的情感,是要藏起来的。
陈漠北捏着画的四个指尖,紧绷到发疼。
这幅画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因为什么事情笑成那样?
思绪穿过岁月,想捕捉到一点有用的信息,粗粗回忆一遍,他竟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甚至不记得,在父亲去世后的这些年,他有没有这样开怀地笑过?
忽然,陈漠北猛地起身。
这幅画从哪里来的?
刀鞘里原来的那幅呢?
去了哪里?
谁把两幅画调换了?
陈漠北想着今日这一连串的蹊跷事,眼神剧颤,里面隐约有疯狂涌上来。
他冲着门口大声吼道:“谁在装神弄鬼,给我出来!”
没有人回答。
院子里安安静静。
陈漠北却在这份安静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危险,他果断拔出刀,从书案后面走出来。
有脚步声近。
脚步声在房门口停下。
陈漠北一抬眼,惊住了。
刚刚那片刻的时间,他脑海里闪过宁方生,吴酸,甚至是锦衣卫,却独独没有想过,来人竟然会是那出逃的小畜生。
小畜生一脚踏进书房,目光扫过亲爹手上的大刀,忽然笑了笑:“爹,不至于吧。”
陈漠北看着他脸上的笑,胸中忽然升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愤怒。
把来路不明的人带到家里;
撒谎成性;
顶撞长辈;
偷跑出府;
拿刀挟持;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像他陈漠北教养出来的儿子?
“畜生,你还有脸回来,给我跪下!”
畜生不仅没有跪下,反而上前一步,在陈漠北面前站定。
他个子比陈漠北高出半个头,身形也比他要结实,浓密的双眉如出鞘的柳叶刀,在眉骨上划出两道凌厉的弧度。
这样的凌厉,陈漠北是第一次从儿子脸上看到,不知为何,思绪一下子就滑到了很多年前。
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虎虎生威地站在父亲面前。
父亲微微昂起头,看着他,脸上有欣慰,也有一点落寞。
他一直想不明白,父亲看他的时候,脸上怎么会有落寞呢?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明白。
这小畜生,长大了。
而他,老了。
老了的陈漠北冷冷看着年轻的儿子,依旧是从前逼人的气势:“那两幅画,是你调换的?”
陈器笑了笑,反将了陈漠北一军:“爹,什么画?咱们家哪来的画?”
这话问得入情入理。
陈漠北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出,一时只觉得自己好像是只被围猎的动物,往左逃不是,往右逃也不是。
而围猎他的人,竟是他的儿子。
陈漠北只有咬着牙,往后退一步:“你翅膀硬了。”
他这一退,小畜生反而得寸进尺:“爹,你还没说你丢了什么画?画是谁作的?出自哪个名家?”
又狠狠将一军。
陈漠北看着面前的儿子,心底竟分辨不出究竟是难堪多一点,还是愤怒更多一点。
事到如此,他也不遮着掩着:“是你祖父的画,藏在刀鞘里。”
“爹,祖父的画是谁画的?”
陈漠北默默闭了闭眼:“许尽欢!”
“许尽欢?”
陈器故意往前逼近一步。
“爹和许尽欢到底是什么关系?”
“爹竟然藏着许尽欢的画?爹知道不知道,这个人是个叛国贼,谁藏了他的画,就等同于是他的同谋?”
“陈家的荣华富贵都系在爹一个人身上,爹怎么能做这样的糊涂事呢?”
“爹,你不能让娘,让大哥,让我,让陈家几百口人,都跟着你一起倒霉啊。”
陈漠北显然没有料到,小畜生的话竟然一句比一句狠,句句都往他的心口上戳。
“放肆!”
他想也没有多想,抬起手,便是一个巴掌。
“啪——”
书房里,静寂无声。
陈漠北垂落下来的手,微微颤抖,“我的事,还轮不到你个小畜生来管。”
“爹!”
陈器摸着红肿的半边脸,嘴角慢慢泛起一丝讥笑。
“这不是你的事,这是陈家的事,也是我的事。爹,把画烧了。”
“你说话什么?”陈漠北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
陈器目中无人,脸露狂妄:“把、画、烧、了!”
他在说什么?
这个小畜生在说什么?
因为愤怒,陈漠北的脸涨得通红,垂落下来的手微微颤抖。
陈器从怀里掏出一张泛了黄的纸,打开来,在陈漠北面前抖抖。
“爹,许尽欢,通敌叛国,十恶不赦,他的画留着就是个祸害,哪怕这画上的人,是我祖父,也不能留着。”
说罢,他大步走到火烛前,抬起手……
陈漠北眼神剧烈颤栗,一时间五内俱焚,惊心破胆,情急之下,他猛地拔出了刀。
刀锋出鞘,空气里裂开一道银色的细线,那细线直逼着陈器的手腕而去。
陈器吓得赶紧缩回了手,转过身,瞪大眼睛,毛骨悚然地看着亲爹,怒吼道:
“爹,你为了许尽欢,竟然要对儿子我动手?”
这一吼,陈漠北如梦初醒,才意识到情急之下,自己刚刚都做了些什么。
他张了两次嘴,想说些什么,却始终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好!”
陈器深吸一口气,似下定了决心。
“这画上的人是祖父,祖父是咱们陈家的大英雄,爹舍不得烧,想留个念想,儿子忍了。”
他突然伸手,将书案上平铺的那幅画,一把抓过来,对着陈漠北又抖了抖。
“这一幅总该烧了吧!”
薄薄的一张宣纸,被抖得七零八落,陈漠北惊觉画中的自己,自己脸上的笑,连同宫门上的门钉都变得模糊起来。
如果,他还像从前一样冷静着,理智着,定会听出陈器言语中的破绽,发出一连串的质问。
“你怎么知道这幅画,也是许尽欢的?”
“这幅画,你从哪里弄来的?”
“把两幅画调包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可惜啊。
陈漠北的冷静和理智,在看到那幅新画的时候,便消退了一点;在看到小畜生逼视自己的时候,又消退了一点……
在小畜生要烧那幅画的时候,消退得干干净净,他已经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
于是,他一声怒吼。
“把画给我放下!”